他的眉毛倏地耸起,但他依然嚼着烟叶不说话。
“我知道他以前在这儿干活。”我继续说。
他吐出一团黏稠的黑色东西,正好落在离我左脚球鞋几英寸的地方。“一年多没见着他人。现在也不想见。”
我坚持问下去:“但是你认识他吧?”
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警察呀?”
“不是。”
“律师?”
“不是。”
“工会的?”
“不是。”
“那我没啥可告诉你的。”
他转身走了,甩给我一个背影。几只海鸥从他头顶平行俯冲而过,肚皮上闪动着晨光。我思忖着要不要向他求情,说自己的职业生涯将因为不能挽回名誉而面临灭顶之灾,但我看到仓库边那群被冷酷拒绝的工人,便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把帽檐拉下一些,走回停车场;正绕过一座墙漆剥落的仓库,突然闪出一个人影。
“借个火?”一个身板粗壮的男人从耳后抽出一根烟,对我说道。他灰白头发,圆鼻子上突着红色血管,皮肤呈干苹果的颜色;身上一股酒味,口袋里有一块凸起处让人生疑。我从手袋里翻出一只火柴盒。盒子已经有些磨损,是从我最喜爱的社区餐厅“意大利花园”拿来的。
他用粗短的手指给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悠悠然吐出一口烟来,好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这个十五年没抽烟的人都快被他撩起烟瘾来了。他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冲我咧嘴一笑,把剩下的火柴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你就是电视上那位女士。”他打量着我说。“你真有胆量,敢为姜尼辩护。”
那火柴就给他好了。他认识桑托罗。我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我好像也没帮到什么忙。”
“这可说不准。”他把拿在手里的烟又塞回嘴里。“你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这来?罪还没受够?”
“我——他的一些情况我想找人问下。”
“哦。”他放下双臂。“但你怎么想到跑这儿来的?”
“哦,原来如此。”我误解了他的话。“我打电话问工会怎样能找到码头工人,他们说今天只有赛瑞斯才招工。”
他点点头,示意我跟他走。我跟着他来到码头边上。几码之外拴着一只驳船,船上的物品上面盖着几层油布。河水拍击着船身。水湾的另一边,一条货船靠岸了,叫喊声传了过来,几个工人正闹哄哄地忙着从船上卸货,一股浓浓的腐鱼气味冲鼻而来。
他把烟灰弹进河水里,又吸了一口,肚子一凹一鼓像个气球。“我叫斯威尼。你想打听什么?”
这是我几周内听见的最友善的话了。
“不知道从哪跟你问起,呃——先告诉我你怎么认识他的吧。”
斯威尼吸了一口,香烟的尾端闪起橘黄|色的光。
“他老爹跟我是哥们儿。”
“桑托罗的父亲也是码头工人?”
“是啊,不过。他已经走了,癌症。”
我妈妈也是。“他——姜尼——他们家是不是个大家庭?”
他又吸一口。“算是吧。我记得有四个小孩。除了姜尼还有三个女儿。”
“他们住这附近吗?”
“就在这不远。”他把烟往码头外一弹。烟灰落在水里,发出轻轻的“嘶”的一声。“你想知道什么,女士?”
我吸了一口气。“斯威尼先生,我认为姜尼·桑托罗没有杀他女朋友,但是陪审团不相信我。如果不能证明我言之属实,我就再也不能正常工作了。我正在寻找能证明他清白的任何证据、任何说法、任何有可能证明他没杀人的东西。我觉得要先从这个地方找起。”
他凝视着我,又一次长长地审视着我;然后才开口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为什么?”
“我——嗯,这么跟你说吧,姜尼这小子不招人待见。”
一只小船嘎嘎嘎地穿过了水道,随后引得驳船轻摇起来。
“怎么讲?”
“姜尼是那种吊儿郎当混日子的主儿,你懂么?仅仅因为父亲在这儿工作,就以为自己该这样胡混。”
“他经常在码头上干活吗?”
斯威尼嗤笑一声。“不怎么经常。来了也是到处晃荡,一副拽样儿,好像他是这儿的老大似的。还天天吹牛皮。”
“吹什么?”
“他那帮朋友啦,他的毒品生意啦。说什么他会大赚一笔,就那一套扯淡的东西。”
“毒品生意?桑托罗贩毒?”
“不知道。”他眼睛看向水面。
我等着他开口。
他重重地咳嗽起来——这是典型的烟民症状——然后又掏出一根烟。“但是我好像记得,被抓的几个月前他说过,他自己将不必长久干这个了。”
“干什么?”
“就是不再来码头找活儿嘛。”
“为什么?”
“他说要干一票大的。”
“但是你没细问?”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也不关我的事,对吧?”
“他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叫萨米的人?”
他皱着眉,掏出“意大利花园”的火柴盒。“我印象中是没有。”
他又点上一根烟,挥灭火柴,火柴棍丢在了混凝土碎块上。
我清了清嗓子,谨慎地为下一个问题考虑措辞。
“桑托罗办了工会会员证,是吗?”
“哦,他爸给搞定的。就是查理不对,老惯着他。”
我顿了顿。“嗯,就这边的情况来看,你觉得他是不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这些人可能哪里看不惯他,所以对他——”
“你是说那群人?操控雇用劳工、榨取我们的养老金——哪怕我们找不到事做——你说的是那群人吧?”
我点点头。
他犹豫了片刻。“我不好乱说。反正我和查理从没和那帮人搅在一起。那些人会把你的血都榨干。”他轻哼一声。“当然了,要是二十年前,谁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那时候毕竟工作多,做个工还能填饱肚子;可到现在就……真是从来没现在这么恶劣过,一个星期可能都不来一条船,根本没法儿活了。”
他偷偷瞥了我一眼,接着竟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污渍斑斑的黄牙。“坦白说,我和查理也不是没干过让船上的货偶尔‘不小心丢失’的事。比如那次一艘货船运来的科尔维特7发动机,就有一些‘丢’了。卖掉之后,有一些装在了‘南岸’8的车里。听说联邦调查局还调查79号大街和菲利普斯路的交叉口上那家麦当劳,专门堵那里开雪佛兰的高中生,让他们一个一个打开车的引擎盖给调查员检查里面的发动机。”他轻轻地笑起来,肚子一颤一颤的。“但这些好日子都过去啦,现在没啥可偷的了。我是说,谁会想要一堆钢卷呢?”
“这么说,姜尼不可能——”
“我说了,我这人不招惹麻烦。”
“明白。”我朝水道对岸望去。一丝丝纤细的阳光在水面上穿针般地跳动。“问你件事,斯威尼先生。有什么人来问过桑托罗的事吗?”
“你指什么人?”
“警察,侦探,律师之类的。”
“我印象里是没有。不过,除非必须来,没人愿意光顾这种地方的。”
“哦。好吧,谢谢你。你真帮了我大忙。”
他挺了挺腰杆。“我说过,我和查理是好哥们儿。”我向自己的车走去,转弯之前,我回头看了斯威尼一眼。只见他正出神地望着河水;似乎码头盗走了他的灵魂,他却懒得索回。
* * *
1 芝加哥的北、南、西区:芝加哥北区为白人富人区,而西、南部则是穷人区,并聚居着很多黑人。
2 巨肩之城:芝加哥别称,来源于普利策奖两届得主、芝加哥诗人、社会主义者桑德伯格的《芝加哥》一诗:“这世界的屠猪场……巨肩之城……”,主要是形容芝城的雄伟和工业化的繁荣。
3 圣劳伦斯海道:一系列连接大西洋及北美五大湖的运河、船闸和航道,跨越美、加,是五大湖区重要的经济运输水道。
4 芝加哥工程奇迹:原本的“工程奇迹”指芝加哥西尔斯大厦(后改名韦莱集团大厦,一度是全球最高楼)、倒流的芝加哥人工河段等。
5 “我戴上一顶白袜队棒球帽——我可不会傻傻地在城南戴小熊队的帽子”:芝加哥城南多白袜队球迷。该队被称为“城南杀手”。而城北多小熊队球迷。两支球队都是美国著名棒球劲旅。
6 红人:美国嚼烟品牌,初创于1904年。
7 科尔维特:即雪佛兰科尔维特,通用旗下最高端的超级跑车品牌。
8 南岸:芝加哥东区位于密歇根湖滨的社区,居民以中产阶级为主。
第17章
我沿着福特主教高速公路向北驶去,白色广告牌上的一对红唇让我想起朗达?迪萨皮奥;想起那天她的嘴挤成了一个紧致的深红肉球,与苍白的肤色形成强烈反差;想起那天她胡乱涂抹的唇膏——哎呀!那天她就是走的这条公路北上来见我,却没料到永远也没能走完返回的路程!
我紧了紧安全带。其实,我去港口调查可能并没什么好处。姜尼·桑托罗像是跟黑道人物搅在了一块儿的小混混,我也并不想帮助这种人;要是当初就知道了这些,还会跟他掺和在一起吗?
丹·瑞安高速公路从95号大街通往卢普区。快到95号大街的时候,我放慢了车速。此处距离卡柳梅特公园、密歇根湖和船舶下水处只有几英里。我可以试着核对朗达给我讲的那些话。尽管很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到无可置疑的证据——玛丽·乔死了有一年时间了,但是,我至少可以看看朗达的说法是否靠谱;甚至都不用下车,开着车转转就行了。
转过了弯。
高速路东边主要是黑人区,到了湖那里则是拉丁裔街区了。95号大街旁边的那些街道都很狭窄,两旁都是排屋和平房,但很整洁;似乎就算贫穷,也要在努力保持体面。
芝加哥的公园都营造得很出色,卡柳梅特也不例外。那片200英亩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