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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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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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秋,我忽然好想饮花生眉豆鸡脚汤。」陈心看著香烛与香枝顶端那懒懒閒飘扬的白烟,这样说。
  「饮你老豆(注四)。」陈秋嗤笑,又擦擦眼睛,一如当年他双眼被那碗老火汤的烟热得又红又湿润。
  「也是……老母都死了,还饮什麽汤。」陈心笑说。
  往事是拥抱。少年时,陈心在人烟鼎盛的M市行人区看见几个人说 :「我们免费给你一个拥抱。」拥抱? 无端白事(注五)跟个陌生人抱什麽? 提供拥抱的人有四个,两男两女,四个人向行人展开两臂,热情地问 :「先生、小姐,你们需要拥抱吗?」陈心经过时,见到一个满脸大汗、身穿菊花牌白色背心(注六)的中年阿叔涎著脸,向一个脸容姣美的女人索拥抱,陈心见那女人倒并无面露难色,爽快地给那阿叔一个拥抱。
  「你需要一个拥抱吗?」一个年轻的男人展开两臂,问陈心。陈心点了点头,也张开双手,与那男人深深地拥抱。那男人身上带有轻微汗味,发尾浸润了,後颈冒著一点点露珠似的汗水。大概过了五秒,男人才放手,笑得更灿烂。陈心也扯出一个微笑,说 :「多谢。」继续上路,陈心想起小时候他抱得最多的人,就是弟弟陈秋。
  自从陈秋穿上女装、涂脂抹粉後,他就再没拥抱过陈秋。陈秋不再需要陈心的拥抱,陈秋在外面有coser朋友、追随他的龙友、数不清的女朋友,陈秋已经有太多拥抱了。陈心不想疼爱这弟弟,只是有时觉得他著实可怜,又或者在无意中代入了陈秋的角色——他不想陈秋成为另一个陈心。陈秋任意妄为,不需要知道太多事,活得开心,就够了。
  何清玉头七之前那段日子,他们两兄弟是睡同一张床的。两个大男生,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六岁,还挤一张单人床,手脚多少有碰撞。每一晚,陈秋像小时候那般,搭著陈心的腰,靠著陈心的胸口,缓缓入睡。陈心没笑他幼稚,只是侧身面向合上眼的陈秋,按著陈秋的背,把他纳入怀里。隔了许多年,这对兄弟拥抱著对方。大家一齐闭著眼睛,不敢看对方的神情。陈心觉得陈秋穿不穿女装,已经不重要了。拥抱起来,他油然想这就是弟弟,陈秋。而他们始终没有讨论过何清玉的死,没敢整理何清玉的照片,他们总想彻底忘记自己有老豆老母的事实。
  往事是一张铺了粉红色床单的单人床。刚上中七的陈心交了一个女友,叫做夏颖儿,洋名是Iris,是班上一个情史甚丰的女生。Iris先向他示好,陈心打量她清纯的脸孔,见她脸色苍白,眼睛又大又黑,楚楚可怜。陈心单只问 :「你是不是Chu女?」Iris脸也涨红,这个出身自中产家庭、对男生颐指气使的小女王结巴起来 :「你、你……你胡说什麽? 你以为你生得好样就大晒(注七)!」
  「不是。我只是不想要Chu女。」陈心淡然地说。他一见了女人腿间的血就怕,觉得恶心,全然无法理解Chu女情意结。Iris先是默然不语,後来别开脸,说 :「我不是了。」
  好上了——这是陈心的说法 ; 陈心系我条仔(注八)——这是Iris的说法。何清玉出了事後,陈心对女人失去性欲,每当陈心见到女人腿间,就想起好多年前何清玉堕胎的事,一想到何清玉,就连结到死亡。
  跟Iris拍拖大半年,在Iris房里那张铺了粉红色床单的单人床上戴避孕套Zuo爱过十次以上,每一次完事,陈心总要看看床单上有没有血迹。结果床单由头到尾都是一面乾净的粉红色,有时也会换成粉蓝、粉绿……
  在放榜前,他们分手。Iris的港女行为早已使陈心不胜烦扰,且她的肉体之於他,已全无价值。最後一次Zuo爱,床单是粉红色的,枕头上有几点豆大的深粉红色,像雨点,那是Iris的泪印。完事後,陈心剥出盛了Jing液的避孕套,丢掉。
  「我走了……多谢。」
  Iris刮了他一巴掌,不舍得,想缠上陈心的身上大哭一场。陈心轻轻一推,穿起衣服,走了。他决定,从此生命里不再有其他女人,因为何清玉将他内心仅馀几分对女性的眷恋盗走。或者说,何清玉畸形的教育与心理使陈氏两兄弟无法接受女性。陈心怕她们,陈秋憎她们。
  由那时起,两兄弟隐隐觉察到他们此生不会深爱任何一位女性。
  往事是一双湿润的红眼睛、三杯冷开水跟一罐铁观音茶叶。
  「你们妈的後事办得七七八八,头七尾七都过了,你们肯跟我回去了吗? 阿心、阿秋,你们今年都要放榜,阿心六月放高考(注九)榜,阿秋……会考榜什麽时候放的? ……别这样说,阿秋,我对你们阿妈不住,可我也不想。大家都是男人,你明我,我明你,有时候外面的女人黏上来,你们阿妈又一头半个月不让我碰,这叫我点顶(注十)? 你老豆我是由花丛混出来的……阿丽有了我的种,不是我故意,我也是被她暗算了,不然我怎会这样对你们妈不住? 你们见我在出面有过这麽多女人,除了阿丽这次之外,我有哪次会玩上身(注十一)? 这都是命啊,整定了的,就像你们阿妈……
  「阿玉条命也是整定(注十二)的。怎麽就走得那麽突然? 那麽仓促……我赶来时,她已经走了两天,都怪我那时在大陆……不、不,阿秋,你别这样说老豆。老豆保证这次是真要倾生意,不是去风流快活的……呵,阿心,你也说得对,我都不是阿玉的老公了,我在外面怎样玩、玩到有爱滋了,都不关你们三母子的事……你说得真狠,别这样,阿心,你别这样。你别拿一双跟阿玉一模一样的眼睛看著我,这会令我觉得阿玉嗔著我、怨我在外面玩女人。
  「阿秋,你去厨房,打开厨柜左边由底数上来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一个铁罐,盛著铁观音茶叶。阿玉生前很喜欢饮,她常常说阿秋的茶泡得好,说起来老豆还未饮过。阿秋,给我泡一壶茶可以吗? ……(压低声音)阿心,你系做大的,不能够像阿秋那样拗脾气。你们两个大男生,你才刚成年,阿秋又只得十六岁,前阵子还扮女人上我的茶餐厅踢馆,害我……算了,这都过去了。(捉著陈心的手)阿心,你们两兄弟跟我回去住,老豆现在好好景(注十三),住在Y市的村屋,由三层建到四层,天台还有间玻璃屋。
  「我跟阿丽说好,你们两兄弟住第四层,一层有几间房,我已改成两间睡房、两间书房,你们每晚还可以上天台玻璃屋乘凉。阿心,你小时候不是说过会弹琴的人好有型吗? 我特地给你多建了一间琴房,那钢琴的牌子是鸡肠(注十四),我不识读,但我去了全香港最大的那间通利琴行(注十五),订了部最大、最高、最贵的三角琴,下星期就送来了。到时我为你请最好的私人钢琴老师,让你慢慢学、慢慢学……我不会好似阿玉当年逼你读书般逼你,你想学几快就学几快,不想考级都可以。
  「以前老豆无出息,不能给你们两兄弟什麽。现在不同了,而家老豆熬出头来,就要给你们最好的……阿心,好吗? 你应我一声,好吗? 帮我说服阿秋吧,自从阿玉跟我分居,我就很少见你们,我有想过等我跟阿丽生的女儿长大一点,就给她们母女俩一笔钱,赶她们走,再求阿玉跟我……可现在……(哽咽)阿玉人都不在了,还那麽年轻,才四十出头,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
  「阿、阿秋!! 你、你这是什麽意思? 三杯冻水? 茶呢? 这茶叶……不要、不要倒下地,这是阿玉生前最爱的铁观音,这茶叶是我在大陆买的,放了几十年的好茶叶,现在有钱都难买,更何况这是阿玉生前最爱的、最爱的……对、阿心,你、你给我按住阿秋,阿秋打击太大,人也失常了……」
  「陈秋没有失常。」陈心拿起最近的一杯冻水,照头淋上陈三愁身上,然後他依次拿起另外两杯水,逐杯照头淋到自己身上。陈心的头发、脸、以至大半个上身,湿又冷,眼睛刺痛。在陈秋震惊的目光下,陈心对父亲说 :「陈三愁,我们不会跟你走。生活费你高兴就过数到我和陈秋的银行户口,你要不高兴,我就不读大学,出去搵工(注十六),食自己。」
  陈三愁脸色铁青地行出这道大门,此後大半年再没回去独秀居。他每月往陈心跟陈秋的户口入很多钱,多到能够养活一个十人家庭。两兄弟染上何清玉的恶习,买了新的衣服跟日用品,又丢掉那穿了用了不过一星期的,一个月总有两三次结伴买衣服与日用品。买完後,回去食杯麫跟叮叮点心。
  往事是……
  注一 : 老火汤,指用压力煲熬两小时以上的汤,文中「佛手瓜」那一大串字就是各种经典老火汤款式的例子。相对於滚汤,滚汤指用蔬菜所煮的清汤,一般不会熬多过半小时,所以汤料仍保留新鲜的味道及菜的爽甜,可是汤味不够浓 ; 老火汤味道浓郁,但汤料的味道跟质感失去大半,多数已熬得熟烂。两种汤各有各好,我是不知道内地有没有这术语,所以才下一番注释。
  注二 : Study leave是指公开试开考前的一个月时间。在那一个月里,学生不用回校上课,在家里温习。
  注三 : 烧味(粤音中不读作味道的「味」,音尾要上扬,大约是第二声)其实是指烧腊。
  注四 : 饮你老豆,这儿直译为「喝你妈的」。
  注五 : 无端白事,跟「无端」一样,指人无缘无故去做某件事。
  注六 : 那个……不是我搞笑,但真的有「菊花牌背心」,通常是中年至老年男人才穿,就一件普通白色背心底衫,很便宜。
  注七 : 大晒。说一个人「大晒」就是指他在一群人中有最大权力,做任何事都可以。
  注八 : 我条仔,指「我的男友」。
  注九 : 高考(是A Level,简称HKALE)跟会考(即CE,简称HKCEE)是香港旧学制的两场公开试,前者是中七生考,後者是中五生考。有看过《春秋》的人便会有点认识。
  注十 : 此处的「顶」有「忍受」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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