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苏子成,他选择一个的同时,必须放弃掉另一个。
“心情不好吗?”丽姐喷了口烟问。
迷离的灯光下,楚凡一杯接一杯的灌著自己,丽姐坐在一旁看著他无疑是自虐的样子,却并不加以阻止。有点奇怪,旁人无法从表面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两个人明明挨得很近坐在酒色奢靡的地方,却感觉不到丝毫男女之间的暧昧。一个是娇娆多姿的风尘女子,另一个是清秀斯文的平凡男人,让人很难将他们联想到一起,可又确实一同出现在眼前。
直到楚凡醉了七八分,才终於消停下来,吧台上已经摆满一个个空著的啤酒瓶。丽姐不急不徐地掐掉烟,换了个姿势,准备好充当一个聆听者的角色。
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丽姐渐渐了解这个男人的成长过程。
一个寡妇的孩子,童年时期就缺少父爱,当别的小孩在放学後一窝疯的跑出去玩时,他早早就回到家里帮忙。母亲把店交给他後,会提著篮子出去买菜,小小的杂货店里,摆满各式各样的日用品和零食。为了多赚点钱补贴家用,店门外的莲蓬下还搭个架子,摆卖母亲一早从市场挑选的新鲜水果。
楚凡一般都会安静的写作业,只有在客人进店时才会抬起脸来,还是在读小学的年纪,已经会笑著说谢谢光顾。他比普通的孩子早熟得多,从未被店铺里花花绿绿的零食诱惑,更不会像同学一样偷偷拿家长的钱,即使每天对著从不上锁却装满零钱的抽屉,也从未动过这份心思。
母亲的命不好,在他刚满月时就死了丈夫,有一阵子村里的人都在传她克夫,可她却始终能一笑置之。母亲是从别的村庄嫁过来的,在那个年代,女人本来地位就低微,更不用说外来的女人。可她总是咬牙面对一切世态炎凉,却从不曾想过离开这里,在母亲的观念里,女人必须要从一而终,不管生死,她嫁过来了,就注定是这里的人。
虽说童年大部分时间是无聊的,都在上课和看店之间度过,但也是有开心的时候。例如母亲会在暑假带他出门,即使他们没什麽旅费,母亲也尽可能的带著他去远点的地方,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母亲很会持家,经常用雪糕或者零食从别人家的孩子那里换来旧书,给他看完後又当成废纸卖掉,却几乎不花什麽钱就让楚凡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书籍。
楚凡很争气,也必须争气,不然会觉得自己不配当她的孩子。高考之前的那两个月,班主任找他谈过好几次话,以他的成绩不应该将前三名的志愿都填在一所普通的大学上,劝说他该有点野心,就算考优秀点或者是知名的学府都没问题。可楚凡一次又一次谢绝他的好意,高考过後将成绩单藏起来,以罕见的高分进入普通大学,这也是他唯一欺瞒过母亲的事。
在这所学校他不用住宿,踩著脚踏车往返,连交通费也节省下来,三餐都回自己家里吃。别的同学总是在羡慕,可这当中的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许大部分人都希望求学的时光可以长一些,因为学校是最无忧无虑的地方,可楚凡却恰恰相反。母亲班白的发鬓,微驼的背影,脸上日渐加深的皱纹,都在驱使著他想尽快毕业,想让这个操劳了半辈子的女人享享清福。
说到这里,楚凡的眼眶湿了,他不擅长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所以用手遮住了眼睛,可晶亮的液体却穿过他的指缝。丽姐很久都没再点烟,安静的坐在他身旁,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却什麽话也没有说。
因为她知道,楚凡需要的不是同情,就如她始终没去探望过苏子成,因为她也知道,那个男人不会想见到她。
当她听说楚凡选择放弃苏子成时,也没有一句责怪,只是眼神飘到不知名的远方。楚凡更难过了,他其实更希望丽姐骂骂他,哪怕一两句也好,这样才会让他心里好受点。
但丽姐仿佛看清他的心思,带著淡笑说:“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责怪你,我相信苏子成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见面後的第二天,楚凡捏著笔,犹豫了很久很久才在解约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接下来只要将这份解约书拿到监狱,让苏子成在上面签名,再传真给绑匪,那他的母亲就会安然无恙。
当他撑住因为宿醉阵阵作痛的脑袋快到监狱时,在车上接到丽姐的电话,让他整个人立刻精神振奋。丽姐说已经拜托道上的人出面,也给了一笔钱,如无意外,他母亲目前应该已经自由了。楚凡有点不敢相信,丽姐却已经先截住他的话,让他什麽也不要问,更不要再追究这件事。
果然,丽姐挂掉电话後,没多久铃声再次响起。当听到母亲的声音时,楚凡咬住唇,眼眶里蓄满泪水,有种劫後余生的感觉。
楚凡下了车,并没有前往目的地,而是折回来,向火车站的方向出发。比起解约,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果不亲眼看下母亲现在的情况,他是绝对无法安心的。
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他赶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家里经营的杂货店关著门,母亲有後院里搓著准备用来包馄饨的面皮,见到他时只是了然地一笑。上上下下的将她全身仔细看了遍,楚凡总算松了口气,他和母亲都是含蓄的人,不太懂得如何表达心情。
可当楚凡将事情起因和决定说出来时,却换来一个巴掌,连带著面粉一起沾在脸颊上。他被打懵了,傻傻地看著母亲,只见她老人家怒瞪著他,仿佛恨不得将他也扔进面团里,然後死命地搓一顿够。
“滚出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叶阿姨把手里的!面棍扔到了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妈……”楚凡仍像小时候般站得直挺直挺的准备接受训话。
“你要还想当我儿子,现在立刻回去,跟老苏的儿子好好道歉,然後把官司给打赢,要是人家不接受你的道歉,那你以後也不用再回来见我了,知道不?”母亲边戳著他脑门边说。
看著母亲要踮起脚才戳到他,楚凡很有自觉的弯低腰,说:“妈,我不去,要是你再出事会把我吓死的。”
叶阿姨气极了,狠狠地掐了下他的胳膊,见他还不肯点头,就越掐越起劲了,边掐还边问著他去不去?到底去不去?
楚凡疼得边躲边抽气,嘴里嚷嚷著:“人家苏子成都没怪我,你跟我急个什麽劲,官司我找人帮他打就是了,为什麽非要我回去?”
这时叶阿姨才不再掐他,叹口气,一脸语重心长的看著他:“妈是怎麽教你的,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更不要轻易的在压迫下屈服,我们家虽然穷,但妈这辈子从未亏欠过谁,无论走到都哪可以抬头挺胸做人,你要是现在就撒手不管了,以後的路该怎麽走下去,你心里还看得起自己吗?”
楚凡倒宁愿她像刚才又打又骂,也比现在好多了,在母亲担忧的眼光下,他有点不知所措。
“妈这辈子唯一欠的就是老苏,想当初人家时时惦记著我,最後还救过我一命,我却非得为了你爸嫁到这条村来,後来听说他日子过得不好,你不知道妈这些年心里一直内疚著。”老太太擦了下眼角,边脱下围裙边说:“要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妈宁愿早点死了算了,欠著人家的情,比欠著人家的债难受多了。”
母亲边唠叨边忙活著,从後院里端进一盆水,又在把煤气点著,动作娴熟而干练,可楚凡看著她背过身去忙碌的背影,喉咙像是卡了个枣核,不上不下的。
水一会就烧开,叶阿姨捻著包好的馄饨,一颗颗的都下去,一滴水花也没溅出来。锅里的馄饨渐渐发涨,片刻後,全都漂浮到水面上,在锅里随著水流翻滚著。用勺子一捞,盛进白色的瓷碗里,再在抓把葱花洒上去,顿时,屋里满是香气。
“快吃吧,不管你有多混蛋,我还能真不认你这个儿子吗?”老太太边叨念著边把碗放在桌面上,又给他添了个汤勺。
楚凡看著眼前冒著烟的馄饨,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别人过年过节都吃饺子,只有他们家才吃这个。可母亲做的馄饨是出了名的好吃,一点点碎肉,一块薄薄的面皮,一把葱花,就能把别人家的大鱼大肉全比下去。
看著看著,楚凡不知道怎麽就红了眼眶,他拿起汤勺,有点哽咽地说:“妈……我去……”
叶阿姨转过身来,在橘黄色的晚灯下,笑得欣慰又慈祥。
楚凡搭了最早的那班火车回到城市里,什麽也没多想,立刻就赶往监狱。他到时苏子成正在看书,仿佛那两本书怎麽看也不会腻一样,见到他来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後又继续看书去了。
“那个……”楚凡斟酌了下用语,再次开口说:“之前很抱歉,现在我母亲没事了,她吩咐我,非得帮你打赢官司不可。”
“哦,这样啊。”苏子成连头也没抬起来。
楚凡尴尬地站著,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下台阶:“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轻易放弃了,你就再相信我一次行麽?”
“好。”苏子成回答得干净又利落。
楚凡心里堵得难受,干站老半天只能说出一句:“那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见他仍是淡淡的点点头,楚凡也只能先行告退,走出牢房前他又回一次头,看到苏子成的姿势和他刚进来时一样,完全没有变动过。此时,楚凡终於明白,他彻底失去这个男人的信任。
铁门拉开与合上,这中间才相隔著几分锺。苏子成合上了手里的书本,将身旁另一本也拿了起来,两本同时平放在眼前。
楚凡想的没错,苏子成的确不再信任他了。像书里的故事一样,无论是母亲努力的拯救孩子,还是主人公痴心不悔的寻人之旅,主角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爱。
苏子成这短短一天里想得很通透,他不是不怨楚凡,不是不想怪他,只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他和楚凡之间,既没有任何亲戚关系,连基本的友情也没有。
你在,我就在,我们永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