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哭求助。
谢初没动,没出声,任沈东的眼泪鼻涕,弄脏他衣服。
谢初在犹豫。
王丁龙死不死,都是件棘手的事。如果活着,王丁龙势必报复,如果死了,沈东则沦为杀人犯。
而且,这完全是沈东自己的事情。
王丁龙贼心不改跟踪沈东,沈东惊慌之下误杀开龙——这件事情,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何必去管?
好不容易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稳定的工作。现在生活安宁,所有东西都维持在平衡点上,日复一日过下去就好,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个沈东,沾染满身腥躁。
这不是我的事情,谢初在心中冷冷说,这件事情跟我无关。
“帮帮我!”沈东仍在哭喊,“我不要做杀人犯!我钱就快存够了,我就要回老家结婚了,我媳妇和爸妈都在家里等我……我杀了人,要是被判死刑……他们,我媳妇,还有我爸妈该怎么活下去!谢初,帮我想想办法!”
谢初木然地盯着地面。
脑海里,浮现初见沈东那天,沈东宝贝般掏出来,给他看的全家照。
沈东有父母,有恋人,有一个称作“家”的存在。沈东在T城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都会被另一个地方,另一些称作“家人”的人牵挂。
而自己,已经没有家人了。
“小初啊……”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进谢初脑海。
一个手拿饭勺,穿蓝围裙的女人出现在他眼前:“又跑到哪胡闹去了?弄得脏兮兮的。快放下书包洗个手,准备吃晚饭了!”
不远处的餐桌边,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哈哈,又到一天最幸福的时刻。我好饿,不等你们,先开动了!”
女人大喊:“老公你也还没洗手吧,快去洗手!”
“老婆,我真的饿了!你看,我已经前胸贴后背。”
“你还有一口气在,就得先洗手!尽给小初树坏样子。小初,快带你老爸去洗手!”
“小初你看,你老妈好凶,以后讨老婆,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
“罗嗦什么,快去洗手!”
突然地,谢初的思绪回到现实。
也许谢初沉默了太长时间,沈东从谢初那看不到希望,缓缓地松开谢初衣袖,埋下头,瑟瑟颤抖。
谢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说话时,竟是沈东从未听过的冷酷音调:“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沈东哽咽地说:“没有……我只给你打了电话……你让我别动,我就一直待这儿没动。”
“很好。”
谢初起身,走到王丁龙旁边,慢慢地蹲下来,伸手试其鼻息。
鼻子里,还有一丝残气。
“他死了吗?”沈东紧张地问。
“没有,快了。”
“要不把他送到医院去?”阿开听到希望,迅速坐直身体,“他活着,我就不是杀人犯了!”
“送医院?”谢初冷冷地说,“王丁龙活下来,第一个干掉你。”
“那怎么办?”沈东浑身瘫软。
“你外套上沾了血,脱下来,放在这里。然后你回宿舍去,遇到别人,该怎么做怎么做,不要让人察觉出不对劲。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你不必再管。”
“你……打算怎么做?”沈东不安地问。
“我说你不必再管,”谢初语气一沉,“给我走。”
沈东在谢初的命令声里迅速起身,畏惧地说:“那我,我走了!”
谢初背对沈东没动。
“我在宿舍等你!”沈东扔掉带血的外套,飞快逃离。
餐刀有一半,插在王丁龙的脖子里,血停止往外涌,凝固成暗红色一团。
谢初握紧刀柄,手上加力,把餐刀往里深入。
王丁龙猛地睁开眼睛,手脚并用剧烈抽搐,谢初面无表情,一点点将整把刀,全部没入王丁龙脖颈内。
整个过程,没有一星半点血溅出,谢初全身干干净净,握住刀柄的手指白皙修长。
很快,王丁龙不动了,彻底失去呼吸。
从小树林穿过去,有一片废弃的水泥平房,传说里头住着鬼,没人敢去,门锁在日晒雨淋里生了锈,一砸就开。
漆黑的夜色里,谢初踢开平房的门,将王丁龙的尸体丢在地上。
王丁龙活着,肯定会报复,死了,也会被他手下寻仇。惟一能保全沈东的办法,就是在不声不响之中,让王丁龙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使寻仇,也无迹可寻。
谢初关门离开,过了半小时,带着汽油和打火机回来。
他把沈东的外套丢到王丁龙身上,浇满汽油,点燃一张纸,扔过去,走出房间。
火势汹涌而至,瞬间吞没地板上的躯体。烈焰被水泥房紧闭的门窗挡住,挣脱不开,只飘出少许烟雾,仿佛王丁龙垂死前不肯消散的最后一丝气息。
谢初站在外面,静静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最后一点残光熄灭,恢复成一片寂灭的黑暗。
谢初十八岁那年夏天,母亲突然调动工作,全家开车,带谢初前往另一个城市。
车在某个路口转弯时,一辆车闯红灯冲出,两车侧面相撞。那辆车是军用吉普,很结实,只撞坏车头,而谢初家的小车,却撞飞出去,砰然砸到隔离带外。
谢初的父母当场死亡,谢初被送进医院,右手右脚骨折,却捡回一条命。
那辆吉普车主很快被找到,是个高官子弟,竟毫无悔过,嚣张无忌地对谢初说:“谁让你们开那种几万块的破玩意!被我撞,活该你们全家死光!”
谢初怒不可遏地冲上前揍他,被许浩死死拦住,许浩告诉他:“法律会惩罚那个人。”
但是,许浩骗了他。
法律没能惩罚那个人。
一纸不知从哪开出的“精神疾病证明”,让那个高官子弟大摇大摆地离开法院。他被宣判无罪时,得意地看着谢初,似乎在说:想弄我?也不看看老子什么人!
谢初不再相信法律,也不再相信,谁代表正义,有谁能给他正义。
他不再相信那些他曾经相信的东西,他只知道,他要让那个杀死自己父母的凶手,得到报应。
谢初跟许浩学过多年的格斗,很能打架,出手迅速而精准。他现在右手右脚骨折,于是狠练左手,练的只有一项:杀人。
谢初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人的每条经脉,每个穴位,研究一刀刺进去,刺在哪里,才会最痛苦、最慢长、又最确定地置人于死地。他持刀的左手越来越快,越来越准,甚至让人根本看不清楚什么时候出的刀,怎么出的刀。
谢初躲在无人的地方,日夜练习,等他有了完全的把握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年。
他思考着怎样找到他的仇人,却毫无征兆地,在某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迎面相遇。
如同一年前,那场毫无征兆地撞车事故。
在意识做出决定前,谢初已经从裤袋里掏出刀。
出手,刺入,收刀……所有动作,一刹那发生。
他的仇敌,倒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痛苦挣扎,恐惧嘶鸣。
谢初大脑里空空荡荡,一片迷茫。
谢初没有跑,他被抓住,顺理成章关进监狱。
许浩心急如焚,没想过一直开朗懂事的谢初,会做出如此狠戾的事。
为了谢初,向来不肯与官场同流合污的许浩,第一次低下头,弯下腰,花大把的钱,说大段的好话,喝大量的酒,低声下气哀求每个他能求的人,帮帮谢初,救救谢初,谢初才十九岁,还很小,不能因为这事,赔掉一辈子。
在许浩穷尽一切的奔波下,法院终审判决,谢初有期徒刑五年。
谢初手脚被铐,沉默地坐在车里;许浩陪在他身边,亦未说话。
车出了T城,跑了很远,转过盘旋山道,最终停在监狱门口。
一个狱警走过来,谢初下车,跟到狱警身后。
“小初!”许浩跳下车,喊住谢初。
谢初停下脚步,微微抬起头。
“五年很快就会过去,没关系。”许浩缓慢却坚定地说,“到时候,我带着你重新开始。”
谢初看着许浩,看着许浩憔悴的神色,急白的头发。他突然发现,在他父母死后,许浩担当起了他父亲的职责——而他,沉湎在自己的仇恨里,直到此刻才惊觉。
谢初勾起嘴角,笑笑,说:“嗯,我等你。”
但是,五年后,当谢初走出监狱大门时,他没有等到许浩。
没有人来接他,他独自坐上公交车,一路辗转,回到T城。在遭遇了无数白眼和拒绝后,一念之间,拨打了宗诚出狱前,留给他的电话号码。
许浩再次食言了。
而这次食言,竟意味着生离死别。
谢初整理好现场,将灰烬收进原本装汽油的瓶子里。他拿着瓶子慢慢地往前走,见到一个水龙头,拧开,瓶子里的东西随水流哗哗流入下水道。
谢初洗干净瓶子,走过一段路,把瓶子顺手丢进垃圾桶。
至此,王丁龙彻底地消失。
消失在小树林、水泥房、下水道或者垃圾桶里。
谢初惨然地想,当年他日夜琢磨如何复仇,设计了无数种极度缜密的暗杀计划,可没想到,最后竟是在大马路上,在大脑空白意识停滞的瞬间,猝然出刀,杀掉他的仇人。
更没想到,很多年后,他会为一个并不亲密的同事,致人死地,然后,如同精密计算过般,毁尸灭迹。
谢初抬起手。
指尖脏污,早已被流水洗净。
所犯的罪孽,却永远洗不干净了。
谢初回到宿舍。
沈东发冷似地躲在厚棉被里,两眼睁大。
谢初坐在自己床上,没看沈东,慢慢说:“不会再有事了。”
“谢初你……你做了什么?”
“你不必管。”谢初冷声,“你只要知道,不会再有事。”
沈东浑身一颤,突然觉得,他完全没有认识过谢初。他以为谢初软弱,胆小,逆来顺受,可现在,坐在另外一张床上的谢初,格外陌生,格外可怕。
……甚至比王丁龙,更可怕。
“今晚发生的事情,你就当一场梦,不管谁问你,都不要说,你自己也不要想。知道吗?”
“……好。”沈东畏惧地回答。
谢初陷入思绪里,语气缓和下来:“等赚够钱,离开这,回到家人身边去吧。”
第11章 白家(一)
从那之后,两人心照不宣的,决口不提那夜之事。
但沈东对谢初的态度,发生许多细微改变。
每次见面,还会打招呼聊天,沈东的眼神却显得游离,说话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