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千影的动作已够细致,宗诚的动作,居然比叶千影还细致。这种小伤,若让谢初自己动手,肯定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不去管了。
又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屁大点伤,哪需如此经心?
但是,在宗诚面前,谢初开不了口。
宗诚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腿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吹拂肌肤。比磕伤的疼痛强烈得多感受传递到谢初心中。什么样的感受?谢初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即使此刻的感受如昙花一现,他也想在一现里,留住昙花。
离开前,叶千影对谢初做了一系列检查,并宣布谢初已经渡过最艰难的时期。谢初很开心,兴奋地说:“难怪我今天精神很好!叶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再关在房间里?”
叶千影没想到谢初会弯起眉眼笑得如此纯粹,好像遭受这么多天罪,对他而言不过芝麻大的小事,愣了愣,故意板起脸说:
“不行!还得持续观察一段时间,你别给我乱动,跑出去又摔得到处是伤,我可不管你!”
谢初见叶千影神色严厉,尴尬地摸摸鼻子:“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叶千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穿好外套往外走。宗诚照例送他,这一次,叶千影让宗诚送到了屋外。
两人走在清幽的小路上,脚踩进雪里,“嘎吱嘎吱”地响。
叶千影低头走着路,忽然说:
“宗诚,整整一天,你为什么没告诉他,他的毒瘾基本戒除了?”
宗诚没说话。
叶千影轻轻一笑:“你别怪我说得难听。你是怕他知道自己好了,会离开你吧。”
宗诚仍是静静地走着路,不语。
“还有刚才也是,我给他处理伤口处理得好好的,你干嘛抢着做?”
夜风里,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叶千影猛地停下脚步,一转身,冷冷直视面前的男人。
“宗诚,你对他的独占欲,是不是太强了点?”
宗诚原本低垂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缓缓地抬了起来。
上弦月在天空散发冷光,落入宗诚双眸,变成一潭夜雾气弥漫的湖。
叶千影看不懂。
不仅看不懂,甚至……不敢看。
“千影,回去吧。”宗诚低缓地,略带倦意地说,“修在等你。”
叶千影怔了一下,仿佛从宗诚口吻里听出一丝落寞。他心中一阵激荡,忍不住冲口而出:“你跟他说过‘十诫’的事么?”
宗诚不答。
“宗诚!”叶千影向前一步,抓住宗诚衣领,“你跟他说吧,以他的性格,我觉得他能够接受的!而且如果是他的话,也许……”
“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
宗诚按住叶千影手腕,慢慢地,把那只手从自己衣领上拿开。他脸色平静,语气平静,整个人的气息也很平静……平静得,让认识宗诚九年的叶千影,惊觉眼前这人,陌生无比。
“千影,我就算向你解释,你也不会理解。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宗诚抬手摸了摸叶千影头发。这是一个宗诚安慰人的动作,很久以前,每次宗诚对他做这个动作,他都会偷偷的心跳加速。
现在却觉得,可恨可气。
——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打算把心事,跟任何一个人说!
他一个人把所有的心事都藏起来。他不累吗?不孤独吗?不会渴望谁陪伴吗?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管你了!”
叶千影发狠地喊,一转身,气冲冲地走进停车场,一把拉开车门,一把甩上车门,嗖地一声,扬尘而去。
宗诚目送叶千影的车消失,往后一靠,疲惫地斜倚着粗粝的墙壁。
大雪纷纷扬扬,铺满庭院,一片洁净的白色里,无数暗红的手从地底,墙壁,空气里伸出,荆棘一般缠住他,让他无处可躲,无路可逃。
独自待了很长时间,宗诚才回房。
夜色已深,谢初蜷缩在暖和的被子里,睫毛轻颤,似乎正做着梦。
宗诚被寒夜冻凉的双眸,逐渐恢复温度。
他静悄悄地俯身,捧起谢初脸,在谢初的额头落下一吻。
如果谢初醒来,他会看到,宗诚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深深凝视自己。
那绝非给予谢初安慰的表情,反过来,那是一种,从谢初这儿,得到安慰的表情。
可是,谢初没有看到。
他陷在梦靥里,梦中,他一个人坐在小船中,湖水暗红如血,水雾弥漫。远远的一片陆地,一个俊美的男生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翩然美好。
那个男生说:“小初,划过来吧,划到岸上来。”
男生的话语带着蛊惑。他挥动船桨,激起水花,不断地朝岸上划去。
离岸越来越近了!
男生狭长的眼睛里,挑出一丝笑意。
“小初。”张开双臂,似要拥抱他,“过来。”
他也笑着,朝那个男生伸出手,指尖相碰的一刻,他忽然回过头,往水雾弥漫的湖面,看了一眼。
“翌宁,翌宁……”
谢初不安地微动,呓语起来。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宗诚的脸色变了变。一瞬间所有情绪尽数收敛,他盯着谢初,暗影在琉璃色眼眸里浮动。
他直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一转背推门离开,走回自己卧房。
卧房里,铺满清冷的月光。
宗诚了无睡意,走到窗边,仰头静望天上的弯月。
谢初没有看到宗诚充满脆弱意味的表情,宗诚也没有听到,他离开谢初房间之后,谢初的喃喃自语。
梦中,谢初终究没有握住那个男生的手。他缩着手,出神地看向湖面。
男生问他:“小初,你怎么了?”
他不语,浓浓红雾里,依稀有个模糊的身影。
谢初喃喃说:“翌宁,对不起,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谢初诉说梦话时,另一间房中,宗诚仰头,眸中一片映雪的冰冷月光。
第61章 除夕(一)
大年三十,万家团圆,鞭炮噼啪,笑闹不绝。到了傍晚,天色转暗,高低错落的房屋灯火点亮,光芒从窗户里透出,将冰雪也照暖几分。
宗诚在T城的住所,也迎来了难得一见的热闹氛围。
热闹的主要制造者,当然是,咳咳……绝对不会让气氛冷场的修。
修披洒金发,左耳坠只耳环,驼色粗针毛线衣下是闪亮的窄腿皮裤,活脱脱一副男模走秀的风骚扮相。
他跳进门就热情地赐给谢初一个贴面吻,然后是宗诚,然后是……
阿开警惕地连退三步,满脸嫌恶。
修笑得天真,对阿开的反感毫不介意:“开开,快去本公子倒杯红茶,本公子渴了。”
阿开不清不愿地往厨房走,嘴中低骂:
“娘的,穿得跟妖怪一样,也不知道叶医生怎么看上他的。”
“开开,你说什么我听得到啊!”修慵懒坐到沙发上,两腿往茶几上一搁,“你再说,小心我今晚找你。”
阿开寒毛直竖,闭嘴不敢再念。但他不念,一物降一物,自然有人替他念。
叶千影一把扯住修的长发,直扯得修侧头歪腰哀嚎。
“死人,你连阿开都不放过!你他妈太过分了!”
“小千影,快放手,扯头发很痛的!”
“你也知道痛啊?”叶千影加重力道,“我早看你这把金毛不顺眼了,干脆给你扯干净,把你送庙里面关个十年八载!”
“小千影,你家暴!没有这样对待自己老公的!”
“老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你下面也除干净,去当老公公吧!”
修身子一折,迅捷地揽过叶千影的腰,低头在叶千影唇上啄了一口,邪笑:
“其他事情,你说了算,这一件可不行。小千影,你身体这么诱人,天天把你按在床上从早做到晚,我都嫌不够的。”
修调情明目张胆,说话恬不知耻,就算已经习惯修的为人,叶千影仍然涨红脸,咬牙切齿:“修,你闹够了!这还有人呢!”
修咬着叶千影耳垂:“好……等我们晚上回了家,再慢慢说。”
两人正滚在沙发上打情骂俏,宗诚走过来,咳了声:“先吃饭,还是等你们去房间里解决好问题,再回来吃。”
“先吃饭!”叶千影红着脸从沙发上站起,陡然意识到自己掉进陷阱,用力强调,“只是吃饭,别的什么都不干!”
修一笑,揽过宗诚肩膀:“诚,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不是好基友就行。”
宗诚回以一笑,任他爪子搭在自己肩上,往餐厅走去。
谢初站在厨房里,听着门外修愉悦的声音,叶千影清朗的声音,阿开粗沉的声音,以及宗诚低缓的声音,心中,轻轻流淌一股暖意。
多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父母在世的时候,每逢过年,家里也是欢笑不断。电视机里的节目喜气洋洋,电视机外的客厅里,也是喜气洋洋。许伯伯喜欢和老爸探讨天下大势,老妈在厨房里准备热腾腾的饭菜,小砚抱着玩具钻进钻出,玩得不亦乐乎……一家团圆,一顿年夜饭,吃出最浓郁、最满足的幸福。
回想往事,谢初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水果刀叮叮咚咚把苹果和梨子切成薄片。可是忽然间,动作一顿,刀悬在空中。
翌宁,不知道好不好。
翌宁如今在哪里,怎么过年呢?翌宁性子冷漠,不喜欢吵闹,大概会挑一个安静的地方,用一种安静的方式度过年关吧。谁陪着他呢?他的家族那么乱,应该不会是家人,也许……也许是小砚吧。
想到白翌宁,谢初微微暖和的心境里,又泛起一丝痛楚。
谢初黯然想,为什么翌宁不肯听自己解释?难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一个那样乱来的人?乱来到明知翌宁爱干净,讨厌别人随便进他家,仍在他房间里做出污浊放荡的事情?
翌宁,你知不知道,你把我扔在冰冷的走道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两个多月里,我活过来,死过去,死过去,活过来……遭受血淋淋的炼狱。
翌宁,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你喊我,冲我笑,向我伸出手。你的样子那么美好,你望着我的表情那么美好,就像高中时一模一样,可是,那么美好的你,我竟然……
竟然第一次,没有握住你的手。
一只手轻拍谢初肩膀,谢初吓了一跳,身子一震。
宗诚问:“你怎么了?”
“哦,没事,我发呆了。”
谢初连忙低头,拿刀把剩下的水果切好。他切水果时,能够感觉到,宗诚始终以一种淡淡的目光注视自己。
宗诚的目光令谢初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