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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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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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厨房窗子朝它看时,它似乎格外注意我,它的样子凶猛极了,吓得我发抖。院门边有一群鹅,我每次走过那里时,它们就伸长脖子摇摇摆摆地追我,结果正像被野兽困住过的人会梦见狮子一样,我在夜里也梦见这些鹅。
  有一条长廊,在我看来真是幽幽深长!它从皮果提的厨房一直通到前门。一间黑洞洞的储藏室就对着它开了个门,那可是一个在夜里经过时非跑着过去的地方,因为如果没有人拿着盏光线微弱的灯站在那里,我就弄不清从那些桶桶罐罐和旧茶叶盒后面会有什么钻出来。从那门里飘出一股又湿又霉的气味,有肥皂味、泡菜味、胡椒味、蜡烛味、咖啡味,全混在一起。再就是两间客厅,一间是我们——我母亲,我,还有皮果提;因为皮果提干完一天活后,我们也没什么客人时,她就是我们真正的伙伴——晚上坐的客厅,另一间是我们星期天坐的那间最好的客厅,后者很气派,但并不怎么舒服,我总觉得那间屋挺凄惨的,因为皮果提曾告诉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显然是很久很久以前——关于我父亲的丧事,还说到穿黑外套的那些人。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在那屋里,我母亲向我和皮果提读有关那拉撒路人如何从死人里复活①我听了怕得要命,以至她们后来不得不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把卧室窗外那片安静的坟地指给我看。在肃穆的月光下,死者都安息在那里呢。
  ……………………
  ①见《圣经·新约》中马可福音的第十一章。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什么东西能有墓地那些青草一半绿。没有什么比得上那里的树一半荫凉,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那里的墓碑一半安静。清早,我跪在母亲卧室里那个小套间的小床上向外看去,可以看到羊儿在那里吃草,还看见日晷上闪着红光。于是我就想:会不会是日晷因为又能报时了而快乐了呢?
  我们在教堂的座位在这里。多高的凳背呀!附近有扇窗,从那窗可以看得见我们的房子。早上做礼拜时,皮果提要多次朝我们的房子看,她总要尽可能地明确知道我们那房子没遭抢劫,也没发生火灾。虽说皮果提自己的眼睛向四处看,可我的眼向四处看她就不高兴。我站在座位上时,她就朝我皱眉头,示意要我看着那牧师。可我不能老看着他呀——他就是不穿着那白色的捞什子我也认得出他来,我还怕他会为我老看着他而奇怪呢,说不定他会停下讲道来问我——那我干什么好呢?打呵欠是很要不得的,可我总得干点什么啊。我看看母亲,她却装着没看见我。我朝过道里一个小男孩看去,他对我做个鬼脸。我朝穿过前廊从打开的门照进的阳光看去,竟看见了一头迷路的羊——我说的不是罪人,而是有羊肉的羊——这羊有那么一点想进教堂来的意思。我觉得如果我再朝它多看一下,我就会被诱惑得高声说些什么了,那一来,我又会成什么了!我又抬头朝墙上的灵牌看去,拼命试着怀念我们这个教区已故的包杰斯先生,并想象当他久受病痛之苦而医生又回天无力时,他太太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他们那时请了齐力普先生没有,他是否也束手无策;如果是这样,他是否希望人们每星期能提到这事一次而记住这事。我从戴着礼拜天才用的衫领的齐力普先生又看到了讲坛,并想到这讲坛真是个不错的游戏场,可以把它变成一座多好的城堡,当另一个孩子爬着梯子去攻打它时,可以把缀着穗子的丝绒靠垫朝他头上砸。渐渐地,我的眼睛合上了,好像听到牧师正起劲地唱一首催眠曲,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直到我咕咚一下从座位上摔下地,皮果提才把半死不活的我带回了家。
  现在,我看见了我们住房的外部,卧室的格子窗打开了,清新的空气被迎进来;在前面的花园尽头那些老榆树上,那些旧鸦巢荡来荡去。现在我在后花园里,在放了空鸽笼和空狗窝的院子后有一个专门养殖蝴蝶的地方,那儿有一道高高的围篱,一扇用大钩锁锁起的门。园里的树上挂着累累果实,从来没有任何园里的果实会有这么多,这么熟。母亲在园里采摘果实往篮里放,而我站在一旁慌慌张张地把偷来的草莓咽下,还拼命做出没事的样子。一阵大风刮起,夏天一转眼就过去了。冬日的黄昏时分,我们做游戏,在客厅里跳舞。母亲喘不过气时就在扶手椅上坐下休息,我看到她用手指绕着她的发卷并挺了挺腰。她喜欢看上去健康,并为长得这么娇好而得意,对这点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这是我最早印象中的一部分。我从所见而得出的最早见解中还有一点,那就是母亲和我都有点怕皮果提,在大多数事情上都服从她——如果那可以算做见解的话。
  一天晚上,皮果提和我一起坐在客厅的火炉边。我在向皮果提读一个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读得太生动了,或许是那好人儿太感兴趣了,因为我记得我读完后,鳄鱼给她的印象恍惚是一种蔬菜。我读累了,也睏极了,可是既然我已得到难得的优待——可以等到去邻家消磨夜晚时光的母亲回来——那我就决不去睡觉,哪怕死在我的岗位上(当然是的)也不去睡。我已经睏到这种程度,在我看来皮果提膨胀了,变得很大很大。我用两根食指把眼皮撑着,使劲看着坐在那儿忙着活计的她,看她留着专门擦缝衣线的一小块蜡烛头——那玩艺看上去真是太旧了,尽是道道沟沟的绉纹——看衣尺住的那间草屋顶小房子,看她那个盖子上画着圣保罗教堂(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圆顶呢)的针线匣,看她手指上的铜顶针,看我觉得十分可爱的她本人。我睏死了,我知道如果我什么都看不见,哪怕是一小会,我都全完了。
  “皮果提,”我突然道,“你结过婚吗?”
  “天啊,卫卫少爷,”皮果提答道,“你怎么想到结婚这事了?”
  她是那么惊慌地回答我,于是我一下就清醒了。她把针拉到线再也不能拉的地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
  “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呢,皮果提?”我说,“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对不对?”
  的确,我觉得她和母亲是不同类型的人,但她在我看来是另一种美的典型。在最好的那间客厅里有一张红绒面脚凳,母亲在上面画了个花球。在我眼里,凳子的底色和皮果提的肤色是一样了。凳子光滑,皮果提粗糙,但这没什么关系。
  “我好看,卫卫?”皮果提说,“唉呀,不对,亲爱的!你到底怎么想到结婚的呢?”
  “我不知道!——你决不能一次和一个以上的人结婚吧,对不对,皮果提?”
  “当然不。”皮果提毫不犹豫地答道。
  “可是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婚,后来那人又死了,你就可以和另一个人结婚了,可以不可以呢,皮果提?”
  “你可以,”皮果提说,“如果你这么选择的话,亲爱的。
  这是个观点问题。”
  “你的观点又怎么样呢,皮果提?”我说。
  我一边问她,一边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那么惊奇地看着我。
  “我的观点是,”皮果提说着并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想了想,又继续做她手上的活“我决不结婚,卫卫少爷,我也没抱结婚的打算。我对这事就是这么看的。”
  “你没有生气吧,我想,皮果提,是不是?”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一分钟后又说。
  因为她对我那么冷淡,我当时还真以为她生气了。可我这么想是错的,因为她把手上的活(那是她的一只袜子)放在一边,张开她的双臂一下抱住我那生满卷发的脑袋瓜,使劲一挤。我知道那是一下用力的挤,因为大块头的她穿好衣后,只要动作稍稍用点力,她长衫背后的扣子就会飞出去一些。我记得她搂住我那会儿,就有两颗扣子蹦到客厅的那一头去了。
  “现在,我们再来听听饿芋吧,”皮果提说,她还不能把那词正确地说出来呢,“我还没听到一半呢。”
  当时我弄不懂为什么皮果提看上去那么怪怪的,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想回到那鳄鱼身上去。不过,一回到那些怪物身上,我又清醒了。我们把它们的卵留在沙子里,让太阳去孵化,我们在它们身边跑来跑去,不断转弯而使它们气恼——由于它们躯体笨重,它们不能够很快地转弯,我们像土著一样在水里追逐它们,用尖尖的木棒插进它们的咽喉,一句话,折磨惩罚鳄鱼的一切花样都被我们玩到了。至少,我本人是这么做的,但对皮果提我就有点怀疑了,她一直在想什么心思,并不时用针尖戳她的脸或手臂。
  我们已把鳄鱼整治得精疲力尽,又开始整治美洲鳄,这时,花园的门铃响了。我们来到门口。我母亲就在那里,我觉得她比往常看上去更漂亮了。和她站在一起的是那个衣着好看的黑头发和黑胡子的男人,上星期天就是他和我们一起从教堂走回家的。
  母亲在门前弯下腰来抱我并亲我时,那男人说我是一个比皇帝更享有特权的小家伙——或是类似的话,以后我的理解力增长了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那话是什么意思?”我在母亲肩头上问他道。
  他拍拍我的手,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人,不喜欢这人深沉的嗓音,我对他的手在摸我时会摸到我母亲的手怀有妒意。他的手的确碰到了母亲的手,我使劲把它推开。
  “啊,卫卫!”母亲呵斥道。
  “可爱的孩子!”那男人说,“我对他的忠心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母亲那种美丽的颜容是我以前从没看到过的。她温和地责备我的粗暴,并把我抱得更贴近她的披肩。她转过身去,向那位费了那么多事来送她回家的男人表示感谢。她说话时向那人伸出了手,当他也伸出手去握它时,她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是这样。
  “让我们说‘再见’吧,我的好孩子,”那男人说,同时他把头——我看到了——挨在母亲的小小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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