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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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国-莫言-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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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岳母说她的父亲和叔叔们都是精壮的人,身上没有脂肪,只有一束束血红蛋白含量极高的像麻绳拧成的肌肉。拥有这种肌肉的人自然身手矫健,胜过猿猴。她爹养着两只猿猴,她说那是她父亲们的老师。在不能采集燕窝的季节里,我岳母的父亲和叔叔们就坐吃着头年采燕的收入,为下一次采燕做各方面的准备。他们几乎每天都牵着猿猴上山,驱使它们攀壁缘木,并进行摹仿。我岳母说马来半岛的采燕人有驯化猿猴采燕的,但不太成功,猴性善变,影响生产。我岳母说她爹六十多岁时还是身轻如燕,在光滑的青竹上攀援,不弱健猴。总之,我岳母的家族由于遗传的原因和职业的训练,都善于攀壁上树。我岳母说体能最为出色的是她的小叔叔,他练就了一身壁虎功,能不凭借任何器械,赤手爬到几十米高的岩壁上去采燕。我岳母说她把别的叔叔的模样都淡忘了,但却牢牢记着这位小叔叔的模样。他遍体生着一层鱼鳞状的老皮,瘦干的脸上有两只深陷在眼眶里的、闪烁着忧悒光芒的蓝色大眼睛。
我岳母说她七岁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跟随父亲和叔叔们去海岛采燕。她家有一艘很大的双桅船,船是松木的,刷着厚厚的桐油,散发着森林的芳香。那天刮着东南风,海上的长浪追逐奔涌,沙滩上的白沙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我岳母说她经常被那刺目的白光从梦中惊醒,于是,在酒国市的被窝里,她听到了南海的波涛,嗅到了海的味道。她的父亲叼着一支旱烟管,指挥着弟弟们往船上搬运粮草、淡水、青竹竿。末了,她的一个叔叔牵来一头角上缠着红绸的肥胖公水牛。那家伙双眼血红,嘴里吐着白沫,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渔村里的孩子们跑来看采燕船出发。孩子群里有好几位是我岳母的玩伴,海燕、潮生、海豹……有一个老女人站在村头一块岩石上喊叫着:海豹、海豹子,来家。一个小男孩极不情愿地离去了。临走时他对我岳母说:燕妮,你能帮我逮一只金丝燕吗?你给我一只活金丝燕,我给你一颗玻璃球。他亮了亮那颗攥在手里的玻璃球。我想不到我岳母竟有这样一个辉煌的|乳名,燕妮!天老爷人家!竟跟马克思夫人一个名字。我岳母忧伤地说:那个海豹子,现在已是军分区司令了。我岳母的话里流露出了对我岳父的不满。我老婆说,军分区司令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是大学教授,酿造专家,不比他个小小司令神气!我岳母看看我,委屈地说:她永远站在她爸爸的立场上与我作对。恋父情结,我说。我老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岳母说采燕船出发那天,最热闹的场面是赶公牛上船。
她说牛是有灵性的,没阉过的公牛最有灵性,它知道让它上船意味着什么,所以它一靠近小码头就红了眼,喘着粗气,把一个犟头,拧来摆去,扯拽得我那位叔叔踉踉跄跄。我岳母说有一条狭窄的木板把木船和小码头的石阶连结在一起,木板悬空,倾斜,板下是浑浊的海水。公水牛的前蹄停在木板的一头,便再也不肯前进半步。那位叔叔用上吃奶的劲拉鼻绳,铁鼻环把水牛青色的鼻梁拉出去很长,牛的鼻梁随时都可能豁开,一定痛疼难捱,但它坚持着不上板,与死亡相比,鼻子不算什么。我岳母说她的几个叔叔一拥而上,想把水牛硬推到船上去,但任他们怎么推,也奈何不了它,反倒被它愤怒地一撩蹄子,打瘸了我岳母某一位叔叔的腿。
我岳母说她的小叔叔不但体能比他的哥哥们出色。智慧也是第一。他从他哥哥手中接过牛绳,拉着牛在海滩上散步。他和牛说着话。海滩上留下了他和牛的脚印。后来他脱下褂子蒙住了牛头,一个人把牛牵上了跳板。牛走在跳板上时,跳板弯成了一张弓。那畜牲其实也知道它走在一条险路上,因为它迈动四蹄时小心翼翼,好像马戏团里那些久经训练的走索山羊。牛上了船,人也上了船,跳板撤去,哗哗地挂满帆。小叔叔从牛脸上解下衣服。牛浑身发抖,四蹄跳动,发出一声凄凉的鸣叫。渐渐地,大陆消逝,海岛逼近,岛上云雾朦胧,宛若仙山琼阁。
我岳母说她父亲和叔叔们在岛的一角上锚住了船,小叔叔把牛弄下船。他们的脸色严肃而神圣。一踏上遍地荆榛的荒岛,那暴躁的公牛变得比绵羊还要温驯。牛眼里血红的颜色消失,湛蓝的与海洋一样的颜色与我岳母的小叔叔的眼睛一样的颜色出现。
我岳母说他们抵达荒岛时已是黄昏时分,海上红光闪闪,岛上群鸟翻飞,呜声震耳。他们在岛上露宿,一夜无话。第二天凌晨,吃罢早饭,她的父亲说:干吧!神秘惊险的采燕工作就开始了。
这些岛上,有许多黑暗的洞|穴。我岳母说在一个大洞|穴的外边,她父亲摆起了香案,烧了一沓纸,磕了几个头,然后说一声:杀牲!他的六个兄弟便一拥而上,把那头公牛扑倒在地。奇怪的是那头膘肥体壮的公牛竟然没进行丝毫反抗,与其说它是被那六个男人按倒不如说它自己躺倒。它静静地卧着,健壮的脖子平铺在岩石上,那颗生着钢青色铁角的硕大头颅,笨拙地连结在脖子上,仿佛是生硬地焊接上的一样。它的姿势表明它心甘情愿地成为献给洞中神灵的牺牲。我岳母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岩洞中的燕窝是洞中神灵的私有财产,而她父亲和叔叔们用这条肥胖的公牛和洞中神灵进行交换。洞中的神灵既然能吃公牛,一定是个极其凶恶的大怪物。我岳母说这联想使她产生了恐怖。按倒黄牛后,她的叔叔们闪到边上去。她看到父亲从腰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小斧头,双手攥着,向公牛走去。她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每跳动一下都要停顿了再不跳动一样。她父亲嘴里念念有词,漆黑的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定的光芒。她忽然产生了对父亲也对公牛的怜悯,她觉得面前这个瘦猴一样的男人和僵卧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样可怜,杀者和被杀者都情不自愿,但迫于一种巨大的压力不得不这样做。我岳母看到那奇形怪状的巨大洞口,听到洞里那一阵阵的怪异声响,感受到洞口喷吐出的阴森空气,灵感发动,想到,她父亲和公牛共同惧怕的是岩洞中的神灵。她看到公牛紧紧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上下眼睑夹成一条线,一只碧绿的苍蝇在它的潮湿的眼角上挑挑拣拣地吃着什么,连我岳母都被这只讨厌的苍蝇搞得眼角发痒,但公牛却一动不动。我岳母的父亲走到牛的身旁,六神无主般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他想看什么呢?我岳母说,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抬头张望恰恰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空虚。他把小斧头放在左手里握着,往右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又把小斧头倒在右手里握着,往左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最后,他双手攥住斧把儿,挪动了一下双腿,似乎要站得更稳当一点。他呼了一口长气,憋住,脸色发青,双眼瞪圆,高高地把斧头举起来,猛地劈下去。我岳母听到斧头劈进牛颈时发出的那一声问响。她父亲吐出了那口憋住的气,整个人都塌了架子似地软绵绵地站在那里,好久,才弯腰把夹在牛颈里的斧头拔出来。公牛沉闷地叫了一声做了几次试图抬头的努力,但它脖颈上的肌腱已被砍断,无法抬头了。随后,它的身体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轮番抖动起来,好像这抖动已不由它的大脑支配。我岳母的父亲又一次举起斧头,凶猛地砍着,扩大着牛颈上的伤口。他一边砍一边发出“嘿嘿”的声响,动作还算准确,每一斧下去,伤口便深下去一块。牛颈上终于喷出了激烈的谘矗还勺尤群婧娴难任兜榔私宋以滥傅谋乔弧k盖椎乃稚险绰讼恃「坊锪锏母芯跬ü欢系赜靡安莶潦值亩鞅硐殖隼础k孀派丝诘慕徊嚼┐螅恃β宋以滥杆盖椎牧场e5钠芏狭耍恍┖艽蟮呐菽砍隼矗菽砍鍪狈⒊觥斑侧噙侧唷钡南焐以滥改笞挪弊幼松怼5彼刈肥保吹剿盖滓寻雅m烦沟椎囟缦吕戳恕k拥舾罚妥拍橇街谎郑プ」m飞夏橇礁牵阉崞鹄矗说蕉纯谇暗南惆干稀a钗以滥覆唤獾氖牵夤a偎狼敖艚舯兆叛郏繁豢诚吕春螅吹拐鲈擦搜劬γ茄劬σ廊焕兜孟窈k谎褂吵鲋芪у娜擞啊n以滥杆邓盖装捕俸门m罚撕笠徊剑炖锊恢钸读思妇涫裁椿埃缓笃说毓虻梗哦纯谄灯悼耐贰k氖迨迕且补虻乖谘沂希宰哦纯诳耐贰?br》
祭洞仪式完成后,我岳母她父亲和叔叔们带着家什进洞。她被留在洞外看守船只和器具。我岳母说他们进洞之后就像石头沉入大海一样无声无息。她一个人面对着大睁着双眼的牛头和咕咕冒血的牛身子感到十分恐惧。远望海天茫茫,大陆隐没在海水后边,岛上飞翔着许多不知名字的大鸟。有几匹肥大的老鼠从岩缝里钻出来,吱吱叫着,蹿到牛的尸体上去,我岳母试图轰开它们,它们却一蹦半米高向我岳母这个小姑娘发起了进攻,她清楚地感受到老鼠爪子挠着了她胸脯的滋味。我岳母嚎哭着跳到洞里去。
她哭叫找她的父亲和叔叔们,穿越了一段幽暗的洞。突然她的眼前一亮,七束耀眼的火把在她的头上出现了。我岳母说她父亲在采燕的淡季里用浸透松脂的树枝捆成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长约一米,有一个细细的、可以用嘴叼住的把儿。我岳母说看到火把的亮光后她立即停止了哭嚎,一种神圣的庄严的气氛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与父辈们正在进行的工作相比较,自己的那点小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高约六十米,宽约八十米,我岳母用成|人后的估测能力为她儿时的印象定了量。山洞究竟有多长我岳母说她估测不出。洞中有流水的潺潺声,有水滴落下的叮咚声,凉风习习。她仰脸看到那几支火把在半空中燃烧着,火光映照着她父亲的脸,她叔叔们的脸,尤其是她小叔叔的脸。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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