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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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散步-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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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论文》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或矛盾呢?严羽说得好:“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沧浪诗话·诗辨》)对于知识在文学欣赏活动中的性质和功能,严羽这段话确实能为我们带来一线解答问题的曙光。


文学知识的性质


020。文学知识的性质
基本上,严羽这段话讨论了两个问题:第一是文学知识的性质是什么,第二是文学知识与其他知识及知识活动之间的关联如何。无论是文学欣赏或创作,我们都必须追问这两个问题。
因为像袁枚这一类反对以知识学问论诗的人,其实并不是反对知识涉入文学活动,而只是反对与文学无关的知识掺杂其中。所谓诗有别材、别趣,就是说文学知识具有特殊的性质,与一般性的知识并不相同,所以是非关书也、非关理也。倘若以这些不相关的知识来要求文学作品,那就是摸错了门,当然应该攻击、应该谴责。
那么,文学知识的性质究竟如何呢?什么样的知识可以称为别材别趣?克罗齐《美学原理》一书,开宗明义,也就在探索这个问题。
他认为知识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逻辑的知识,一种是直觉的知识。前者通过理智与概念的运作,形成普遍的或有关事物关系的知识内容;后者通过想象与意象的运作,产生个别的或直接的知识内容。前者类似佛家所说的“比量”,后者则类似“现量”。前者开启了哲学思辨或科学的领域,后者却通往艺术之宫。他的分析,恰好与另一位美学家闵斯特堡(Hugo Miiunsiterberg)相似。闵氏认为科学类的知识是探求对象之间的关联,而艺术类的知识却是把握住真实独立的对象,呈现具体的普遍性。
譬如说,一群人在火灾现场观看,他们的视觉、听觉等感官的经验大抵相似。而这群人里面,如果有人逻辑地去思考火灾的起因,或以目前的知识去推测一般燃烧的原因,他们所获得的知识经验无疑也会相似。但是,这批人里,甲也许因为看到火势炎炎,而感到唯美的喜悦,乙感到恐惧,丙感到同情,丁则幸灾乐祸,戊却有种性的刺激。这些经验和个别真实的人物,就是文学所关切的对象。所以,文学的知识不在于系统化、普遍化的抽象法则或规律,不在于理智和概念的推理,不在于经验事实的真伪,也不在于名理的知解。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批评案例,都是混淆了这两种知识的性质而产生的。
例如,大家都知道贾岛沉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故事,据说贾岛因此而冲撞了韩愈的车乘。其实,这是个附会的假事件,捏造典故的人显然也不太了解文学知识的性质。所以,王船山曾批评:“‘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换言之,思考夜间敲门会不会太吵,寺门深夜会不会上锁,就跟研究白发何以竟有三千丈一样无聊。而它居然又成为一段佳话,更显示了一般人对这两类知识向来是喜欢混淆的。
混淆,除了可以表示自己头脑不清之外,还可以藉此批评文学家或文学作品差劲,而这一点,正是所有头脑不清的人所最乐意的事,连大学者也不例外。像毛西河批评东坡诗“春江水暖鸭先知”,说:“鹅难道就不知道吗?”欧阳修指责张继“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是:“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等而下之,甚至有人说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乃是船夫夜里吃多了,上岸拉肚子的景象。贺裳《载酒园诗话》称这种批评者为无聊男子(轻薄儿),确实很有见地。但如果像王渔洋那样,直接说这是“痴人面前不得说梦”,道理就更醒豁了。
原来,文学作品所提供的,本来就是一些“醉中言,梦时语”。从思辨逻辑的观点来看,它迷离恍惚,它透彻玲珑,如空中音,如镜中象,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可捉摸,难以言诠。所以,以一般逻辑性知识来面对文学,只有两个结果:一是不懂,如涉大海,完全落入另一个茫然陌生的世界,感觉苦恼不已;一是扭曲,用各种逻辑性知识,来肢解或诬蔑文学作品。上面我们举的几个例子就是这两种结果的综合现形。近代科学意识膨胀后的文学批评,当然更有这类毛病。
一个人可能很有学问,但并不能掩盖他不懂文学。我曾见过一位声韵学名家,用研究《广韵》的方式去研读东坡诗,先正襟危坐,以毛笔圈点苏诗及注本,然后归纳整理其用韵,分题分韵,用毛笔抄缮一遍,日日讽诵。所以,他认为自己对苏诗极熟,偶尔诗兴大发,又自诩做诗甚有苏味。但一位长辈却问我说:“天下什么事不好做,他为什么偏要去做诗呢?”如果一个人,真是天生的“钝根”,那我们无话可说;然而,大多的情形却来自不了解文学知识的性质,误以为拥有了其他的知识,也就当然能够了解文学,忽略了要跨越异质的知识时所需要付出的努力。
他们必须确实地知道,艺术上的意义与真理并不来自命题或推论,也不来自事实或经验,而只在于我们心中唤起的某种“生命的价值”。所谓文学的知识,就是为了成就这种艺术表现的意义或价值而建构的。因此,在文学的知识里,我们首先要关注的,不是作者的人品如何、属于何派何党、是否反映社会、是否指控现实、是否为真人实事……而是作品文字、意象、观点、人物、气氛、风格等问题。以诗来说,一位合格的读者自应熟谙各种“诗法”,明白各种风格类型,了解各种诗歌作品、诗史的知识,才不至于把“寒灯思旧事”的寒灯当做主语,而还要洋洋得意,自诩新解。
近代许多所谓的文学批评,在我们看来,有许多实在是欠缺文学细胞的僵尸,在非文学知识的大量填塞与凌迟、奸污之下,似乎它想保持人的身份和价值都很困难,更别提什么凌波仙子的绰约风貌了。故而,所谓充实知识,第一要务就是沉潜到文学里,汲取文学的知识,并借此体验文学作品所提供的生命的价值。我知道这是个艰巨的工作,但不能不以此来劝勉行步在文学道路上的旅人。


文学知识与其他知识的关系


021。文学知识与其他知识的关系
虽然如此,我们却又必须赶快做一个声明:文学知识固然以别材别趣为其特质,迥异于一般的逻辑性或经验性知识,但是,文学知识却不曾孤立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因为一个人意识的成长和发展,实包含着一切他所曾和所能体验、思虑、判断的各种内涵。无论是外延的真理还是内容真理,就一个人的存在或成长而言,实在是骈存并生于他意识领域中的,非但不能是疆界分隔的两极,而且二者必然互相作用。
这种微妙的关系,往往是一个人生命深处最独特的所在。它造成了这个人特殊的生命情调,也形成了他对待知识的态度。因为所谓互相作用,可能会发生下列各种情况。
第一当然是互相依存的关系。例如,一个人可以既有逻辑性的知识与素养,又有文学的知识和陶冶。但是,在运用逻辑性知识时,他并不会想起有关文学的知识;运用文学知识时,他也暂时让有关逻辑性的知识冬眠。二者既互不相干,而又在这个人的生命中形成相互依存、相互调剂的作用。许多上班打卡、在实验室进行研究分析的人,回家脱掉西装,享受音乐或阅读小说。也有许多熟读文学作品或创作过许多作品的人,到了菜市场与菜贩争论菜价时,就忘记了什么是美感或诗歌。这乃是一般人通常的状况,除非他完全缺乏另一种知识的涵养,只能以匮乏残缺的生命在阴暗的墙角跼蹐喘气。
可是,有些人的生命形态,并不以这种天平式的均衡为满足。他们不能是研究科学六天,而在星期日上教堂做礼拜的人。所以,理智逻辑与美感直觉纠结缠系于心,酿成另一类表现,例如互相排斥或互相融通。所谓排斥,其实在心灵中产生的冲击力和激荡往往非常强烈。有些作家同批评家甚至因此而有“反智”的倾向,认为创作与欣赏皆无待于知识和学问,多读书穷理,只会日渐戕伤纯粹的心灵,使得敏锐丰饶的感应能力被理障所蒙蔽。这种态度,诚属偏激,但在他们生命中却可能是真实而深刻的感受。我们之所以反对它,在于此种生命内在的割裂以及对知识的偏宕,必然会在文学创作和欣赏中尝到恶果。为什么呢?
就知识论的角度来看,一个人的意识有明显自知的集中意识(focal awareness)和无法表面说明,只能在与具体事例时常接触后经由潜移默化而得到的“支援意识”(subsidiary awareness)。人的创造活动,即是这两种意识相互激荡的过程。我们在阅读或创作文学作品时,集中意识当然群集于此,但是,我们长期受到熏陶的教育文化环境、时常碰触到的典籍知识内容,却形成了支援意识,潜移默化地发挥了更为深刻重要的导引功能。所以,越是多读书、多穷理、多阅历的人,他的支援意识就越丰富而灵活,在这种支援意识支持下的创作或欣赏活动,自然也越容易深入。
在这种情况之下,创作与欣赏当然又形成一种对等的关系。因为文学作品所面对的是全幅历史、社会与人生,所以,创作者对于这些知识掌握愈丰厚、支援意识愈灵活,作品就愈精彩。而读者循迹蹑影,若缺乏此等涵养,又如何奢望能欣赏其奥妙呢?我们必须明了一个事实:文学作品确实具有文学的特质,但其内容却不纯粹是感性的,其中可能融经铸史,可能涵藏世事,也可能与作者独特的哲学见解有关。读者学殖不富、见识不深、阅历不广,毕竟是难以理会的。欧阳修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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