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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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祖-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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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但是,长尾人悄然间越聚越多,占满河岸遍布山野,他们粗犷结实的肌肉在悲凉的月色下闪着青铜般的寒光,我绝望地意识到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河水宛若锦带凄然伸向天际,它像是为我的灵魂铺设的一条通往上苍之道,岸边高大的古榕下秦俑般林立的长尾人随时都可能对我做最后的攻击,无边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
  “嘉一娜一娜一,娜……”
  我痛苦万分地呼喊着自己一生中唯一钟情的女子准备壮烈牺牲,千百个长尾人忽然齐齐朝我跪下,这一突变完全出人意外,我猜想这可能是他们杀人前必须操作的仪式。果然,一副树枝制作的工字型担架抬到我面前,他们让我两腿跨在中间粗大的树干上,我战战兢兢任人摆布。四个年轻力壮的长尾人将我轻轻抬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忽然响彻亚热带寂寥的河岸。泪水流淌在我的脸上,我说嘉娜,Iloveyou,今生我们永别了!
  他们抬着担架朝我安搭帐篷的地方走去,鼓乐在前面开道,几十个浑身涂满鲜艳图案的长尾人在我身边舞蹈,山坡上已经点亮了数百支柏油火把,这时我方才发觉,自己竟将帐篷搭在他们的坟场,我的入侵亵渎了他们的先人。
  当我被他们簇拥着抬到自己的营地时,一大批五花八门的食物已经摆在我的帐前,有兽肉、鱼干和各种亚热带水果。
  难道他们要将我供肥了才宰杀?
  六
  我与东方教授的决裂注定不可避免。
  其实我只要买一张机票当天就能飞抵中原,但东方教授却将我的返祖之梦变得十分遥远。他要我读硕士研究生的三年时间全部用来学习当代人类学的各种理论和调查方法,然后考他的博士研究生,再用三年时间沿着历史上客家人的各条迁徙路线进行实地考察,尤其是深圳这一支客家人,他要我结合体臊法,重新描绘他们的迁移史。
  教授每天从百科全书中列出一大堆生僻的词条要我背诵,什么原教旨主义,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犹太复国主义,库尔德人,茨冈人等等,并要我与客家人的大迁徙联系起来撰写论文。我的先祖之梦就这样被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学究弄得枯燥乏味。教育的效果适得其反,博学丝毫没有增加我的涵养,反而令我日渐变痞。不久,我就痛恨世界的一切知识和所有标榜自己有文化的人。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寻找理由抵制重返中原的计划——臆想着中原的祖坟在黄河的某一次改道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先祖的幽灵其实不在万里之外而在我的血脉之中。
  当我领到硕士证书并正式告知教授我不再报考他的博士生时,我在师姐动人的微笑中又一次体验到了反叛的快感。教授说我离开他今生必定一事无成,但是我主意已定,我宁可放弃客家迁移史的研究也要离开他。
  我与东方教授的根本冲突归根结底是我们对勤奋与懒惰的看法截然相反。
  我深信世界并非是由勤劳的人而是由那些最懒惰的人创造的。当我的体臊法向教授的测量法挑战时我更加坚信这一点。勤劳的人往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知道一味蛮干;而懒惰者终日想着不劳而获或少劳多得,结果发明了许多偷懒的好法,人类文明因此不断向前发展。比如我们穿在身上的遮羞布,很久以前人们只能用手工将纤维一根根织在一起,这种蠢办法今天仍在一些少数民族中流行,自从出了黄道婆这样的懒人之后,织布机便诞生了,而她的后继者们一个比一个懒,有人竟然袖手旁观,完全让机器替自己干活,甚至一人看管几十台这样的机器呢!
  我早就看穿人们给这些懒惰的天才们戴上“永不停息的奋斗者”之类桂冠的诡计了,目的不过是期望懒人们听到嘉奖后,一高兴,便多弄些省事儿的玩意儿出来,这样大伙的日子不就过得更舒服更滋润吗?
  三十岁之前我一直抱着上述十分独到的见解,认定懒惰是一种天赋,并庆幸自己与生俱来便有了这种可贵的品质,终有一日会惊天动地大有作为。因此我一有空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这么躺着,不让自己刻意去思考什么问题,任凭思绪随处飘荡。
  就这样,我肩膀上长着世界上最富创造力的脑袋不知不觉便虚度了三十年光阴,到头来我仍然一事无成,而不少只会埋头苦干毫无灵气的家伙已经有所成就了。我不得不深刻反省自己过去那套懒人创世的哲学。
  但是,我决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抛弃信念的人,这并非是因为意志坚强,而是常常明知错了也懒得去改。事实上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尴尬处境完全是时间造成的。倘若我仍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绝对是一个天才。即便二十出头也不失为一个青年思想家。糟糕的是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把年龄整天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拿不出实际的东西来就有点不妙!
  在时光巨轮的碾轧之下我深深仟悔——我竟然无情地攻击过那些经过千辛万苦方才出人头地然后四十叫青年五十叫中年的知识分子,还恶毒地推论说,如果四十叫青年三十叫少年二十叫童年十岁叫婴儿的话,那么,凡五岁之下的东西就不是人也不是精子和卵子而是分子之类的物质了。如今他妈的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反正人类的寿命已经比上个世纪至少长了二十岁,而且“文革”那十年非人的日子难道就不应该去掉吗?
  七
  太阳离河面一公民高的时候是长尾部落夏日早上九点,也就是我在他们领土上生活的第一天的起床时刻。我的脑袋和四肢完好无损,这是我醒来后首先确认的事实。
  难道昨夜的一切恐怖体验都不过是梦中的幻觉?
  我小心翼翼从帐内探出头来,惊恐地看见两个强壮如牛的长尾人在帐外垂尾而立,这再一次证明昨夜的经历如铁一样真实。但我实在记不清自己在极度的恐惧中是如何入眠的。
  他们究竟要将我怎样处置?
  决不能坐以待毙。我想,在成为他们的一顿美餐之前我一定要寻找任何生存的可能性!
  我轻轻咳嗽一声,试探着帐外两个人的反应,他们对此不过是左右摇晃几下长尾而已,于是我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收起几件简单的行李蹑手蹑脚向外边走去。不久我就发现他们已经尾随而来,只好加快脚步朝坡下的丛林奔逃。为了预防被抓后仍可提醒别人来搭救,仓皇逃命时我还将呼救信号刻在树干上。然而不久我便发现,他们实际上早已停止对我的追逐,结果慌乱中在树上做记号的机智举动便显得有点滑稽可笑。但是我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撒开双腿更加狼狈不堪地向前狂奔。
  当我经过四十八小时的昼夜奔逃终于来到昆明火车站的大钟底下时,我依然惊恐万状神色慌张,直至买了一张高价硬卧票坐定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乘务员走过来推销杂志和报纸,我随手要了一张《云南日报》读完第一版的要闻之后,我才突然痛苦万分地想起了自己那项无法证实的世界纪录。亚热带河岸悲凉的月色下的恐怖情景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无边的沮丧笼罩我整个身心,三年来,我露宿风餐一步一个脚印地艰苦奋斗竟然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人生真他妈的就是一场让人永远无可奈何的悲剧!
  列车在黑夜中隆隆向前开去,车轮撞击钢轨接口的音律又令我想起长尾民族如醉如狂的性程式。我躺在硬席上渐渐舒展身心,我不再去思考什么问题,就这么躺着,那股离我三年之久的灵气蓦然冲开心窍,我猛喊一声“太妙了”便从上铺摔下来。
  我毫无损伤心情愉悦地爬回自己的床上,任凭被惊醒的旅客各自骚动,心里只管美滋滋地计划着回广州第一件事就是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庄严宜布,在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点上,我发现了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长尾人种。这一重大发现足令我与东方教授这位中国人类学界的泰山北斗平起平坐。吉尼斯世界纪录见他妈鬼去吧!我相信,如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像我这样深刻理解“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含义了。
  但是,为什么东方教授要安排嘉娜到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点考察呢?难道他对长尾民族的存在早有觉察?
  不可能!我对自己说。从我倒行跨入云南地界师姐转给我的信和论文来看,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长尾部落,她仅仅考察了这个经纬度的一些少数民族,并根据民间传说,推测这里可能存在一个吃人部落,却只字未提长尾民族。如果吃人部落人人长着长尾,像师姐这种经过严格田野调查①(田野调查又称用外工作、场调查,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是人类学家深入所研究的民族之中,对其文化进行调查研究)训练的人类学家,是决不可能轻易疏忽的。
  显然,长尾部落并不吃人,他们是我历时三年的倒行运动最伟大的发现!
  第二天我惬意地吃完乘务员送来的一盒可口的早餐,随手翻开昨天那张《云南日报》,竟在中缝发现一条寻人广告,那张照片很像我,仔细一看,正是鄙人:寻人岳秋,男,33岁,身高1。75米,五官端正,戴350度近视眼镜,讲普通话(可讲少量广州话),6月17日在龟村附近失踪,知其下落者请与昆明市中山路6o号《文化》杂志云南记者站联系,酬谢!电话:768632
  八
  我的懒人创世哲学被时光的巨轮碾得支离破碎。就整个文明的发展来说,懒惰也许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集体的心理原动力,可对个人来说,懒惰将永远一事无成。个人只有勤奋的发明集体偷懒的办法(诸如洗衣机、汽车之类的发明)才能获得社会的承认。
  那一天我喝完半瓶白酒之后对着镜子庄严发誓:从现在开始,我一定要藐视天才崇尚勤奋!
  我很快就列出许多只要勤奋便能成功的途径。我可以每天剪报,将所有关于政变的消息都剪下来,全世界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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