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非情书- 第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包厢。贵宾们进来得向来是晚,快开场了才一个个拿着派头儿踱进来。忽然穹顶的天灯又亮了,想是又有什么重要人物莅临;程慕言忍不住回头一看,正瞧见走廊里一个男子走向二楼正中的包厢——他穿了身深色西装,戴着浅顶黑呢帽,一手习惯性地插在口袋里,看来极是随意,只是身边挽着他手臂的女伴盛妆严扮,意态举止十分郑重。
  余慧心见他兀自回着头,也跟着看了一眼,便惊喜道:“呀,可真巧,那个就是徐梦璇了——她身边的是谁?难道是拉情人来看自己演的戏?”话说完脸上一红,所幸灯已黑了,身边的人看不出。程慕言“唔”了声,便回过头,眼望屏幕不再说话了。
  电影开始了,主角果然是方才那个女人。情节并不复杂,年轻美貌的女大学毕业生,和一个英俊的商人意外相识了,又巧合地去他家里做了他女儿的教师。然而他却是另有妻子的。故事的结局,是女主人公不能接受“甘做妾”的旧式婚姻,又不肯违背道德,便忍痛和爱人分手,毅然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确也是好故事,何况又是他所喜欢的作家写的;然而那一幕幕光影流水也似从他眼前滑过,他心里却反复回放着另个人的音容——他看来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当然即便有什么变化,方才那匆忙一眼也是看不出的。不过他还没有和赵胜男结婚么?如果已结了婚,总不该还这么……又或许他到底和赵是分开了,这个女明星才是他现在喜欢的——是的,他肯这么陪她,在大庭广众下来出席她的电影,想必是真心喜欢的。
  这才是他现在真心喜欢的。他忽然想起,之前那几年里,即便是最相好的时候,除了戴铭诚之外,他也不曾和自己在众人前大方出现过。他们的关系始终是扒在暗沉角落里的潮湿苔藓,没有根基,也见不得阳光,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等到终于枯死,也是默默地偷萎成墙角的一抹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得过了分——他们已经分开了,之前的好或者不好,都早该被深深埋起,在心坟深处腐化成灰,他没资格再追究,再含怨,更不该为他又喜欢了什么人,又对谁好而辛酸。
  就像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分开就是分开了,连去向也不留下,不教后悔剩下丝毫寄托的余地。
  散场已经是快九点了,程慕言又似乎刻意拖延了一些时候,他们出了戏院,等在门外的黄包车都接上客人走了。好在余慧心家离此不远,两人沿着青灰色的沥青路慢慢地走,暮春的夜晚凉净如水,有不知名的花香在这水面上漂。余慧心低着头走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道:“我很喜欢今晚的电影,只是不赞同那个结局——两个人还是分开了。”程慕言“哦?”了声,似乎才反应过来,也微笑道:“她的小说都是这样的结局。她好像特别喜欢悲剧。”余慧心道:“不是,我是说,既然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就该有同时追求理想和爱情的勇气。”说到这里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又开了口,声音还是压不住微颤:“如果是我,那个人是我真心喜欢,又和我有一样的理想,我是一定会坚持追求他,和他在一起的。”
  她脚步停下来,凝目注视着程慕言。他也没有回避,默了一霎,便微笑道:“可是我不同。如果那个人和我有不同的理想,我不能勉强他跟我一道,可我仍然会喜欢着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然而和我有一样理想的人,也许我只当她是很好的朋友。”
  这一晚程慕言将她先送回了家,自己又乘了电车回到央大。夜已全然被染黑了,浓得像掉进眼底的一团墨,小屋里微薄的一盏孤灯也冲淡不了。他坐在桌前,翻开笔记想写点什么,迟迟不能落笔,只能收拾了上床去睡。他才熄了灯,忽然听见有人焦急沉重地打门:“慕言!慕言你在么?!”他忙起身亮灯开门一看,原来是王思政,急得一张脸都煞白了,嗓子也是抖的:“文佳像是要生了,你能不能帮我送她去医院——对了,你手头还有钱么?”程慕言“啊”了声,道:“你稍等!我找找看!”他回屋打开抽屉,这月薪水还剩三两张大票,如今生活程度涨到这地步,怕是不够什么;他焦急地胡乱一翻,沉甸甸的一件东西掉了出来,砸得脚背一疼:原来是那块英纳格的手表。
  他略一怔,忙俯身捡起来,倒没有摔坏——当时走得心乱,竟忘了把这块表留下,或者是私心里割舍不了,下意识地瞒过自己给“忘”了。等到几日后想起来,看着表背后镌刻的“留言”,更没了送回去的勇气,又怕宋致白收到后想起前情,误会是自己暗示他旧景重演,要他再接人回去。他唯有把它埋在抽屉的深处,成了一方不敢凭吊的墓碑。
  可它的指针还在静夜里,在他的心里嚓嚓地响,忠诚又残酷地为他细数别后的每分每秒,每寸光阴。
  门外的王思政又焦急地问了一声。程慕言忙应了句,拿起那块表就走了。战中百业萧条,典当行却是日复一日地繁荣,这点钟大概还敲得开门。他想,用已死亡的来换取新生,对于那段感情,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和纪念。
  几个同事一起将王太太送进医院,折腾了一夜,总算有惊无险,终于诞下来个健康的男婴,王思政喜不自胜,硬要按家乡的老规矩请大家都做“干爹”。程慕言笑:“这回真当了爹了,别老这么不正经,小心以后把孩子都教坏了。”又怕他身上钱不够,就把余钱都留下,自己慢慢走回央大,天都亮透了。他胡乱吃了点东西,洗漱上了床,睡眠像条温暖柔软的棉被似的紧裹着他。
  只是未几却做了个梦,恍惚又回到苏州老家,微蓝的月亮从天窗里投下来,身后是他抱着自己,在耳边低声问:阿康,你是真不要我了?
  他停了好久,才回答道:这回,是你不要我了。
  醒来后才觉得头疼,喉咙里像着了把火,眼睛沉得睁不开,想必是昨夜折腾得着凉。他起身喝了点热水,倒回床上又睡,意识在低烧和昏睡之间打着漂儿,那场乱梦又浮上来缠人。傍晚似乎下起了雨,一声声打在窗玻璃上,他睡得昏沉沉的,忽然从心底惊醒,想到宋致白还等在外面车里,可别睡过去着了凉。转念却又想到,那都久已是就过去的事了,都不过是自己在做梦罢了。

  第 34 章

  程慕言将徐梦璇看做又一个赵胜男,倒真是大错特错。早年间长三堂子里的规矩,名妓和相熟客人感叹身世,大多是出身书香门第,不幸家败沦落风尘,“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沼中”;现在女明星们对报纸记者说起来历,也尽是读过大学的新女性,因为战争,或者是为了战争,才投身电影圈子,以激励青年,警醒国民。似乎唯有兼备声色场的艳色,象牙塔里的纯净,以及一点救国济世的天真理想,才最有资格成为交际场上的高等玩物。然而这些于徐梦璇也不全然是说谎,只是她的真实人生早被圈里前辈演成了俗戏,何况遇上的又是宋致白这样有眼无心的看客。于是无论甘不甘心,也只得入乡随俗,毕竟在这纵情逐欲的圈子里,和光同尘地做戏,总要容易和安全得多。
  这一晚宋致白有个应酬,因为同去的都带了女伴,便说好带她一起去。徐梦璇情知陪去的都是哪样的女人,多不过是被养在外头没名分的妾,或是走红的舞女交际花,因此有心拖延,便挽住宋致白胳膊轻声道:“我宝石扣针上的细钻掉了两颗,时间还早,顺路去店里补罢?”似乎晚一点出席,便和那些女人划出了边界。宋致白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教司机在前头“凤祥裕记银楼”停下,转脸对她道:“你去选罢,我在这里等。账单教他们去找胡秘书结。”她知他是当自己“敲竹杠”,脸上的笑僵了一僵,拉住了他手强笑道:“我偏要你陪我进去——平白一个男人等在银楼外面,不嫌难看么?”
  宋致白陪她进了银楼,留她独自在珠宝柜前挑挑选选,自己径直坐到一旁沙发上吸烟。墙角里也有一排长柜台,却都是典当行里收的“断当”,也算琳琅满目。他眼角无意一瞥,便在蓦地定住了,整个人都怔了一霎,才起身走过去,指着玻璃柜里一个物件对里头司理道:“这个给我看看。”司理把那块手表拣出来,双手递到他手上,一壁笑着逢迎:“先生还真是好眼力——这块可是最上等的英纳格,表盘上压了金线细纹,看来是头几年特别定制的——现在可是有价无市了!”宋致白翻过表面一看,银色盘面边缘上赫然四个字:致白,留言。
  他指尖抚上去那字迹,微微的冰凉的凹凸,当时镌得太深了,那人带了这么久,又不知转了几道手,竟然还未被磨损去分毫,却已然被他干脆地抛弃了。
  徐梦璇见他站在柜前不动,便走过来,就在他手里一看,笑道:“你怎么看这些东西?——这块表有什么稀罕的?”宋致白道:“没什么。”便把手表放进怀里,也没问价钱,抽出几张美钞丢在柜上。
  当晚他喝得有些醉了,徐梦璇扶他上了车,他头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睁不开眼。她手指搭在他额上按了按,低声问:“没事罢?”宋致白忽然就势把她扯进怀里,胡乱吻咬着她嘴唇,一手伸进她旗袍的下摆。她下意识地挣了挣,又不敢用力推开,浑身蓦地爬满一层屈辱酸凉——这就是对□也太过分了些。两人纠缠的影子随着车行颠簸,打碎了似的落在司机旁边的视镜上,一块冷硬的东西枪似的直抵在他心口,逼着他的每一声心跳,正是那块表——宋致白低促地笑着,动作更是放肆了,心底浮上阵阵恶意的痛快:一切要用“心”来交换、来挽留的感情和人都太昂贵了,他原来要不起;眼下他宁可要一点单纯用钱买的快乐:一样都是温暖顺从的身体,一样能陪伴他度过每个孤冷的夜……反正他有的是钱,最不怕去挥霍。
  而那心,却是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