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伙计正要合力把一个箱子抬上板车,李今朝将烟斗放回腰后,走上前来,细细抚摸着箱子上面亮晶晶的贝壳片。
二姨太站在他身后,手不自觉的握上那串挂在脖子上的麒麟眼菩提子佛珠,握得紧紧的,青白了脸色。吉祥走上前来,紧张的小声说道:“二姨太……”
二姨太一个眼神,将小丫鬟到嘴边的话生生的堵了回去。
李今朝转过身,脸上挂着明朗的微笑,他对二姨太说道:“伯母,您要走,我这外人拦不了你,只是能不能叫你把这三个箱子打开来检查一下,以策万全?”
“我呸!李今朝,你这个下贱的戏子,你凭什么如此对我?”二姨太闪身过来,拦在他面前,脸上已经失了颜色,再也顾不得端庄的指着他破口大骂,“这些是我当年嫁过来的陪嫁,加上我在元家多年的积蓄,你敢动动你试试看!”
李今朝越发胸有成竹,他打了个响指,叫了两个警卫,将二姨太强行拉开,朝她深深一揖道:“伯母,对不住了,这箱子我今天是一定要打开看的,冒犯了您老人家,还请见谅!”
士兵们得了命令,理直气壮的拿来铁锤大斧,走上前来,吉祥突然冲上来,护住箱子,好声好气的对李今朝哀求道:“大爷,求您让手下出手轻一点,这箱子可是我们二姨太的陪嫁,砸坏了怕是要伤了她的心!”
李今朝细细一打量这个小丫鬟,却见她五官虽然平平无奇,但一双水杏眼炯炯有神,充满期望的注视着他,他本就男女通吃,此刻见这小丫头一点都不惧怕他,反倒伶俐非常,登时觉得心情大好,挥了挥手道:“你们都轻一点,别把箱子弄坏了,对着锁头砸就行。”
士兵们费了半天力,砸开第一个箱子的锁头,李今朝探头过去看了看,伸手在里面翻了翻,翻到箱子底,果真只是一箱子女人的四季衣裳鞋袜,他将盖子又盖回去,走到了第二个箱子旁边。
又是一通狠砸,直砸得大铜锁整个都飞了出去,李今朝好整以暇的拢了拢袖子,打开箱子。箱子里也都是些女人的玩意儿,首饰匣子、胭脂水粉、还有一些做针线女工活计的针头线脑,另有一套上好的景德镇湖田窑青花瓷茶具,李今朝心念一动,不禁感慨万千,这套茶具,还是当年他送给元老爷子的贺寿礼。毫无疑问,这个箱子里也不可能再藏得下两个大活人。
他缓步走向第三个箱子,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妇人凄厉的惨叫:“李今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接着就听到吉祥一声惊呼,二姨太挣脱了那两个士兵,飞身扑过来,一头撞在第三个箱子角上。
鲜血飞溅,众人大骇!
李今朝愣怔在当场,他没想到这二姨太竟然有如此气节。鲜血有些溅在他身上,如同二姨太的记恨,立时淹进布料里,有些溅在贝壳片上,映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二姨太身子软倒下去,眼睛瞪得老大,直愣愣的望着青天,她的额头破了好大一个血口子,血自那缺口流出来,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一汪暗红血泊,那串麒麟眼菩提子佛珠断了,几个珠子骨碌骨碌滚进血泊里,又沾了血迹在青砖地面滚出几道鲜明的血痕,仿佛在尝试着写下这冤屈。
吉祥扑过来,跪在二姨太身边嚎啕大哭。
李今朝仰起头闭上眼不愿再看,自己再有理,终究是无理了。
或许这次行动本身就是无理的,可是如果不是他拔得头筹,一定会有更多的军队冲进元家庄,那些半路出家蛮横如土匪的军队一定会烧杀抢掠将元家庄夷为平地。只是因为他捷足先登,才得以能够保全元家庄上上下下数百条人命。他为自己找着理由,却再也没有勇气看地上的死人一眼。
他一掌拍在第三只大木箱上,觉着日头明晃晃的,照着有些眩晕。
“把这个也砸开!”李今朝沉声下着命令,这一刻,积蓄了三天三夜的疲劳终于让他觉得有些快撑不住了。
很快,第三个箱子的大铜锁也被砸变了形,李今朝一把掀开箱子。
他的表情凝冻在脸上,冷得像秋霜。
第三个箱子里,除了佛经和一些旧书,什么都没有。
他失算了。
他不但失算,还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他不但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还白白搭上了一条人命。
好像自遇上张石诚开始,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失策,那少年是一句神奇的咒语,或者是他命定的克星。
他在袖子里捏紧拳头,将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地下的团长副官们从来没见到李今朝这副几乎要吃人的可怕模样,纷纷噤若寒蝉。整个队伍鸦雀无声,他只听到那个叫吉祥的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嚎啕和他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陈副官!”
“在!”陈副官一怔,立马小步跑上前来,在他面前立得笔直端正。
“去下山给大帅发电报,让他拨一笔款子过来。”
“是!”
“叫几个人,将二姨太太的遗体好好装殓了,和这三箱东西一并运下山,送去她的娘家。”他知道元家庄的规矩,外姓的女人是不得葬入元氏宗祠的,更何况她还是个二房。
“是!”
交代完这些,李今朝再也没有力气多说哪怕一个字,铁青着脸转过身,走回自己房里。
他觉得脚步有些沉重,周身发冷,直到他把自己沉进浴桶里,周身浸泡在热水中,他才开始感觉慢慢暖和起来。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是让一个无辜妇人因自己的失策而惨死,这还是他人生第一遭。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糟透了。
张石诚,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力量让我事事乱了方寸。
石诚和元清河笔直的躺在黑暗之中,脸贴脸的躺着。路有些颠簸,抬棺材的人走得不是很稳当,他抱紧了元清河,好让身体晃荡得不是那么厉害。元清河的锁链被压在身下了,硌得他侧腰生疼,却不能稍微动一动身子把那锁链抽出来。
在吉祥哭着告诉他二姨太的死讯时,他是无比震惊的。他没有想到,二姨太竟然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她竟然想到用自己的灵柩送他们下山。这副棺材还是李今朝自己差人去棺材铺打的,用了上好的料子,雇了送葬的队伍,想要体面的将二姨太送下山。
石诚突然记起那晚二姨太跪在蒲团上对他说话时脸上凄然的笑着,原来那时她就已经打定主意,用自己的死来保全元家最后的一点血脉。
送葬队伍出发之前,他甚至听到棺材外面,李今朝抚摸着棺身,低语忏悔。纵是聪敏如狐狸般的李今朝,他也一定没有想到,他掘地三尺想要找出来的那两个人,就躲在面前那副棺材里。
直至送葬的队伍走远,石诚似乎仍然能感觉到李今朝的目光在看着这副棺材,那目光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猜疑,有的只是沉重和悔恨。
两人靠得很近,元清河鼻梁挺拔,随着护棺的晃荡,他的鼻尖一下一下的戳在石诚脸上。石诚只作浑然不觉,他的心情麻木而沉痛。
他信神,信佛,信缘,信生死,信因果,信轮回,却信不过命运。
面前的这个人,命运待他不薄。他让周璧笙牵挂不舍久久不肯瞑目,更让一向对他冷淡的后母为保全他而死。
石诚突然觉得自己龌龊至极,他确实是准备带着元清河下山,可是他却对二姨太隐瞒了真相——他自己也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要带走元清河。他其实和沈世钧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各为其主当仁不让。
在元清河知道二姨太的死讯后,在他耳边冷森森的说了一句:“看到了吗?这就是你造的孽。”
他僵硬的抱着他,感觉到元清河呼吸越来越热越来越急促,双手开始不安分的乱抓乱挠。石诚才终于从负面情绪中抽出身来。他明白,元清河的烟瘾又要犯了。
“你想让你二姨娘白死么?”石诚凑近他耳边吐着气,声音极轻。他后背已经急出冷汗,却还是用身体死死压住锁链,不让他发出一点响动。他明白,他们输不起。下山的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就万劫不复,他也是,元清河也是。二姨太的娘家在竹山镇三十里之外,只要这次能成功,天大地大,李今朝也好沈世钧也好,要找到他们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元清河稍微安分了一些,棺材之中空间极其狭窄,稍微的一点小动作都会让抬着他们的护棺感觉到。
棺材里非常闷热,不过吉祥替他们买通了打棺材的师父,在棺底开了个透气的孔洞,石诚稍微挪动了一下头部,让新鲜空气可以从棺底的孔洞吹进来。
冷不防的,元清河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突然欺上来,张口狠狠的咬住他的肩膀。
石诚倒抽一口凉气,瞬间冷汗就密密麻麻的布满额头。他不能动,只能庆幸,元清河在被毒瘾折磨得失去理智的情况下,这一口狠狠咬住的竟然不是他的咽喉。
元清河感觉浑身上下像是布满爬虫,在他身体里里外外的爬个不停,身体里的虫子想出来,身体外的虫子想进去,竟然生生的堵在他喉咙里,互相拥挤践踏。
四肢百骸好像已经不受意识控制,每一条神经,每一块血肉都在叫嚣着,身体深处的麻痒、饥渴、幻觉相互交织,一刻不停的烧灼着他煎熬着他最后的理智。
忍无可忍之下,他看准面前一处柔软坚韧的地方就张口狠狠咬住。
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元清河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他觉得堵塞在喉咙处的爬虫似乎正在被那人的血液慢慢驱散,开始能够恢复一些神智,意识到自己是咬了人,而那个被咬的人像死了一样,并没有任何动静。
一只手猛的按住后脑,元清河一惊,不由瞪大了眼睛,门牙深深刺入他的皮肉,几乎磕到肩胛骨。石诚几乎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像要把他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用自己的肩膀将他的嘴狠狠堵住。
路还在颠簸,棺材每晃动一次,就有一股新鲜的血液流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