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现在这标语当中,很是怪异,唐鹏这才移开目光。
    晚饭被安排在一家颇有名气的藏餐吧,预约排得很满,他们到达的时候离预定的时间还差一个小时,便决定在附近逛逛。
    街道是环形的,经幡飘扬,桑烟荡漾,林立的小铺子里贩卖着藏刀、转金筒、耳环和手镯等。唐鹏一心想着赶紧治愈腿上的血泡,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不安。盼盼不知道来了多少遍,早就没有新鲜感。两人都不大有兴致逛,可都为了对方做出兴致盎然的样子来,笑得都很吃力。
    唐鹏饶有兴致地去打听一副唐卡的价格,盼盼悄悄拽他的衣袖,挤眉弄眼地暗示他走。走出几步远,她说:“我带你去看好的。”
    人群在环形街道上顺时针流淌,熙攘、稠密。慌乱迷茫的内地人混在神色平静的红衣喇嘛之中,一道往前走,没有终点,因为处处都是终点。街上所有的人像是被召唤来参加某个神秘的仪式,只有他和她在人群中逆行,像两个逃兵。唐鹏心里很不安,担心这样是忤逆了什么神灵。生病之后,他就变得很迷信。
    走进一家很小的门店,连招牌都没有,外屋不过十几平方米,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藏族男子在为唐卡上色,一手端着颜料,一手拿着极小极细的笔,脸几乎贴着画布。
    “今天只有你一个?”盼盼问。他朝他们望一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继续画。
    盼盼凑到唐鹏耳边,轻声说:“你细看,笔是猫毛做的。他现在画的是阎罗法王。”她的气息里有温热的酥油茶的味道,他的耳朵像是被放在小火上烤着。
    阎罗法王通体蓝色,半人半兽,长着三只眼睛,一手握着骷髅棒,一手拿着绳索,骑着水牛,水牛下仰卧着一个赤身通红的人。盼盼说,那人因为是异教徒而受罚。阎罗法王背后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只看一眼,这火焰就像要引到自己身上一样,唐鹏觉得腿又燃烧了起来。
    “画得真像。”他不敢走近,抱着手臂远远站立。
    “秘诀在颜料。这些颜料全部是取自自然,手工配制,研磨的力气差了一点儿都不行,讲究得很,黄|色的让有力气的年轻男人来磨,蓝色和绿色就需要体弱的人一点点研磨。”盼盼说。
    她压低的声音仿佛被研磨过,声音里有细微的颗粒在滚动,很有诱惑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有种让人不安的魅惑。
    不安是唐鹏在腿发烂的半年里没有一刻摆脱的恶魔,它不离不弃地跟在他身后,永远不休息,他醒着的时候它醒着,他睡着的时候它依然醒着。他无法温柔体贴地对待老沈,尽管他知道自己除了她,无人可以去爱。
    每次Xing爱都像上了刑具,他急切地想和老沈生个孩子——把两人从发现彼此真面目的悔意中解救出来;同时,又为真正拥有一个手掌中有真实重量、无法回收的婴儿的场景而惊恐万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堕落成一个邪恶的人,却像远在另一个星球那样无法施救。他整晚沉默地在房间中坐着,把溃烂的腿大咧咧地搁在茶几上。当老沈找他说话,他会埋怨她的打扰,而当她无视他,他则更加愤怒。
    有一天晚上,他和老沈并排睡着。她忽然小声说:“我觉得你不爱我了。”语气平静得像是讨论明天的天气。
    “我就是有点儿烦躁,等我们有孩子就好了。”他把手覆在她的小腹上。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又在滴水了,他觉得他们如此无助,两个如此靠近的陌生人被同一个奴隶主奴役,在结束乏味劳动而休憩的夜晚并排而睡,只有在同情自己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心灵相通。
    突如其来的恍惚,在离家万里的这个地方,满屋的眼睛在看着他,一只眼睛的怪兽,两只眼睛的绿度母,三只眼睛的阎罗法王,还有释迦牟尼,一个释迦牟尼,两个释迦牟尼,108个释迦牟尼。他们在问他,齐声问他:你来这里是为什么?去睡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女孩儿?用一次背叛来拯救自己?你难道不知:背叛,早已犯下。
    
    第五章
    
    晚饭很丰富。他们点了石头烤牛肉、羊排、素菜卷、藏式烤蘑菇、酥油人参果、糌粑和青稞啤酒。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却没有想象中好吃,牛肉没有煮熟,蘑菇太干,啤酒太酸。
    盼盼吃得很开心,唐鹏吃了几个素菜卷就再也吃不下了,一直在喝温热的啤酒。盼盼夹菜的瞬间,他看到她纤细的手腕上有一道银色,很快湮没在袖子里。
    他说:“你这个手链很好看。”
    她笑着把手伸给他,原来是三根极细的银环套在一起,她笑道:“是我自己做的。”
    唐鹏对眼前的女孩儿越来越好奇:“我发现你懂得真多。”
    盼盼说:“我十六岁来这里学画唐卡。过去传男不传女,现在男女都能学。到现在,八年了。”
    唐鹏问道:“现在还画吗?”
    盼盼嘴里还有一大块羊肉,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跟了张总之后,就很少画了。”
    他脑海里出现她被张总压在身下的场面,胸中涌起一股酸意,说:“还是应该坚持画下去。我原来有过一个女朋友,也很有天赋。我一直鼓励她要坚持画下去,现在竟然成了著名女画家。还是应该坚持下去,坚持下去!”他向前倾着身子,大声说道,苦口婆心得像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
    盼盼笑道:“你今天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画师的眼睛?”
    他说:“嗳,亮得吓人。”
    盼盼说:“像冬天的星星一样。可你知道吗,他们眼睛费得厉害,经常很年轻就瞎了。太苦了,那时候每天画十一个小时,我可不想瞎。”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粉色的舌尖一闪而过。
    他凝视着她的眼球,发现清澈得不可思议,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原来白天并不是天空倒映在她的眼里,而是她的眼里有天空。
    唐鹏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说:“你们确实更能吃苦。”
    盼盼嗔道:“你别老说你们、我们的,我也是你们,我妈妈是藏人,爸爸是汉人。我是甘孜州丹巴县的。”
    唐鹏说:“哦,美人谷。”
    盼盼说:“我讨厌你们这样叫。”她一下子沉下脸,眼圈旁边小小的细纹连同光芒一起消失了。
    唐鹏莫名想到白天车窗外看到的标语,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讪讪道:“现在你倒分起‘你们’和‘我们’了。”
    太阳下山了,坐在二楼的窗边看得很清楚。云在太阳余晖中翻滚,像是要把天吃掉一样,吃完了天把山也吃掉,直到天地都茫茫。街上店铺里挂的工艺品被风吹出清脆的声音,像是怯懦的臣服,臣服于什么呢?也没有具体的对象,也许是有什么宏大的神灵将要从天而降。
    磕长头的人还在磕长头,在史诗的太阳下,在史诗的雪山下。喇嘛的红袍被风掀起,像一团团火焰。诵经的人还在诵经,在夕阳笼罩的寺庙里,在白雪皑皑的无尽草原上,似呜咽,似恳求,恳求神灵回心转意,恳求它掩面不看自己的罪孽。于是,天终于黑了下来。
    饭馆把灯打开,灯也不甚明亮,昏昏的,人像在帐篷里。唐鹏看着对面的盼盼用手抓着吃羊排,吃完之后还舔舔自己的手指。唐鹏想起自己吃肉时也总是这样,很贪婪的。
    其实老沈是怀孕过一次的,因为不知情,在胎儿一个多月的时候吃过一次感冒药,孩子必须拿掉——这事后来他们都没提过。手术结束之后,他载着老沈从医院出来,忽然想吃肘子,拐到一个窄小的胡同里的小店,那里还维持着国营饭店的风格,收银员和服务员都穿着医生一样的白大褂,面色冰冷。
    唐鹏点了一大盘肘子狼吞虎咽地吃。老沈脸色很差,一言不发,结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对他吼起来:“你狼心狗肺,你,你没有信仰!”
    是这样吧,唐鹏忽然觉得自己胸口沉重得像灌了铅。他忽然觉得倦怠,想把自己从这个梦中唤醒,想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穿着棉质睡裙散发着牛奶气味的老沈。盼盼打开一份地图,研究未来几天自驾的线路,他说:“别安排了,我想明天回去。”
    
    第六章
    
    唐鹏把自己放在浴缸里,小心翼翼地把腿架在浴缸沿上。
    忘了关窗户,冷风不断灌入房间,浴缸里的水一会儿就有了凉意。可是他没有起身关窗户,他太累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张纸,曾经写满清晰而刚正的文字,然后被泡在水中,现在字迹变得模糊,纸也快烂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铃响了。唐鹏穿上浴袍去开门,是盼盼站在门口。
    她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饭盒和两瓶红酒。盼盼抬头笑道:“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猜你还是不习惯。怕你晚上饿,明天又要赶飞机,给你买了些夜宵。”不知为何,她眼睛红红的。
    盼盼从他撑开门的胳膊下溜进屋,麻利地在桌上布置出一桌饭菜,卤牛肉、西红柿鸡蛋、紫菜汤和寿司,啤酒是美国的。她坐下,双手支着头笑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买成了八国联军。”
    只有一把椅子,唐鹏只好把桌子搬到床边,自己在床上坐下,心不在焉地随便吃点儿。盼盼也沉默着,眼圈却越来越红,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她走到他的两膝之间,垂下肩膀,掩着脸哭泣,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流出,滴在他的大腿上,滚烫。
    唐鹏不知所措地抚摩着她的长发,长期的强紫外线把她头发的外层烤得细而毛糙,就像是灯泡里极细的钨丝。“怎么了,怎么了?”他不断低声问。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她抽咽道。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想……”唐鹏轻声说。他心里也燃烧着一根极细的钨丝,随时准备崩断。即使不为了治自己的腿,这沉闷压抑的酒店房间也需要一场热烈的偷情去拯救。
    他顺着她的脊柱抚摩下去,手到的地方就喘息战栗起来,像开了一路的花。他眼里看到的是她,她像个走了很远的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