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以后,他听见柳安居微微沙哑的声音和小九那比一般男人尖细的声音,两个人似乎在聊兄弟姐妹的问题。柳安居是家中独子,虽然受尽宠爱,但听到小九兄弟姐妹众多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点寂寞,忍不住发出赞叹。让他们一起出门时,赵修还有些担心两个人能不能好好相处,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便是急躁但有条不紊的脚步声,看背影是一直监视百草堂的小贩。这种荒山野岭容易暴露,所以赵修决定等一会儿再跟上去。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一个瘦高的青年接踵而至,似乎是在跟踪着小贩。
赵修现在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如果说小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人跟踪监视,那么跟踪着跟踪者的人又是谁呢?除了跟上去之外,恐怕没有能够弄清楚这件事的方法。
要跟上走山路比走平地还快的柳安居真的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起先还小心地隐藏行踪,后来赵修干脆抱着“被发现也无所谓”的态度,喘着粗气往山上走。前面的两位跟踪者跟他的情况也差不多,连隐藏行踪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回头查看情况了。就这样,直到到达山顶之前,三个人形成了奇妙的平衡。
柳安居和小九到达山顶以后,决定停下休息一会儿。不远处有一棵桃树,现在正结满了鲜美的桃子。柳安居几下就爬到树上,摘了四五个桃子下来,两人就坐在古树下一边吃桃子一边聊天休息。
三个可悲的跟踪者也终于能够喘口气。赵修选了一个视野好的地方,把身体藏在树后偷偷观察着。小贩打扮的人停在距离山顶一人高的地方休息,竖起耳朵听着山顶的动静。瘦高的青年则躲在
小贩身后两步远的大树后面。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青年突然捡起脚边的大石,悄悄地向小贩身后接近。
赵修看到青年眼中闪现的杀意,感到大事不妙,想都没想就静静地跑了过去,捂住青年的嘴巴把他拖到小贩看不到的地方。
青年无声地挣扎着,赵修用力钳住他的肩膀,令他一动都动不了。青年回过头来对赵修怒目而视,抗议着赵修的举动。然而在看到青年的脸的刹那,赵修竟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出逃的原因
“可以继续走了吗?”
吃过桃子,柳安居用袖子擦了擦嘴,轻声地问身边的小九。本来赵修提议他带着小九上山这件事令他有些不愉快,可是看赵修的样子似乎另有打算,一股奇怪的责任感在他心中产生,要帮助赵修查明事实的想法占了上风,所以他二话不说就带着小九出了门。
一路下来,柳安居发现小九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么讨厌,尤其是小九说到自己的兄弟姐妹时,就连身为家中独子的柳安居也能感受到他对家人的爱护。也许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柳安居特意加快脚步,可是小九没有一句怨言,始终跟在他身后。上到山顶休息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柳安居就说要继续走,小九也快速地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跟柳安居下山。
“看不出来你这么瘦,身体还挺好的。”
“看不出来吧,我以前可是病怏怏的呢。”
“小九你以前生过很长时间的病吗?”
柳安居惊讶地问道。虽然小九身形比一般人瘦小,可是他面色红润,每天都非常有活力的样子,非常健康。很难想象这个人以前会是个长期病患。
“嗯,那个时候,家里很穷,连饭都吃饱,又偏偏同时了我和弟弟两个,结果我出生以后大夫说我先天不足,心脉不全,很难活下来。不过我弟弟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健健康康的。我能活到六岁都算是个奇迹了呢。”
“后来呢?”
如果一直呆在那样的环境下,小九一定活不到今天,后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家里穷得没办法,只好把孩子卖掉。当时我哥哥已经可以帮家里干活,姐姐也出嫁了,只剩我和弟弟。当时人家看上了我弟弟,想要买回家给公子当书童,可是在人家过来领人的时候,我爹娘改变了主意。这个家里,最没有价值的恐怕就是我吧,即使我留下来,也帮不了任何忙,到了死的时候又要花钱安葬。所以我爹让我代替弟弟跟人家走。那天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在家里吃饱饭。我爹让弟弟躺在床上装病,叮嘱我无论如何不能露出马脚,被人发现我是冒名顶替。”
本是悲伤无奈的事,小九的脸上却带着明朗的笑容。
“没人发现这件事吗?”
“怎么可能没人发现。到了那里不到两天人家就发现了,我还挨了一顿打呢,差点就死掉了。他们说要把我送回家去,跟我爹娘要回银两,我哭着求他们不要这样做,跪着发誓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可是谁都知道,我这样的身体根本当不了书童,执意要把我送回去。幸亏公子帮我求情,我才能留下来。”
也许那对于大户人家的公子来说
算不了什么,可是小九一辈子都记得那天的事。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自己躺在地上,口中还哭着求情,公子走进来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
“就让他留下来吧,难得找到一个这么老实的人。”
“可是这孩子先天不足……”
“我知道,”公子打断了管家的话,“如果他死了你们再去买一个不就好了,现在我就想要身边有个老实的人而已。”
那时小九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随时可以替换的物品而已,在这大宅里,自己可能还不如一张椅子。要老老实实、尽心尽力,才能不被赶出去。
在大宅里,吃的喝的都比在家要好得多,小九也超越了众人的希望,一直平安无事地到了十二岁。
“那个时候,竟然一不小心感染上了风寒,我因为害怕管家责备我,一直没敢跟任何人说,结果在陪着公子读书的时候昏倒了,自此一病不起。”
柳安居赞同地点了点头,风寒对于平常人来说可能只是小病,却可以轻易夺走心脉不足的人的性命。
“那个时候,我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年,没想到居然挺过来了,现在还一点问题都没有。”
三年间,很多的记忆都模糊不清,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虽然挺过来了,却错了孩童成长的最佳时间,以至于身材和声音都和十二岁时没什么区别。
“真不容易。”
柳安居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小九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记不记得药方,可是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礼貌。然而这点小心思很容易就被小九看穿,他看着柳安居的脸笑了起来。
“是啊,每天都要含着一棵人参提气,否则一口气上不来就小命不保。每天喝的药里也必须放上人参,据说我生病这三年里,足足用了两千棵人参呢。”
“两千?”
柳安居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闭上了嘴巴。
“嗯,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后来想想,有钱的人可能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夺走的感觉吧,即使是疾病也不允许。”
不知为什么,那三年里只有一段记忆深深地刻在小九的脑袋里。迷迷糊糊的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但是大夫宣布自己快要离去的声音却清楚地传进耳朵里。虽然心有不甘,但是终于能够得到解脱也让小九稍微有些高兴。反正自己从来不是被期待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吧?
可是正当他静候死亡来临的时候,嘴却被粗暴地捏开,塞进了一棵人参。也正是这棵人参,救回了徘徊在死亡线上的小九。
“你给我记住,没有我的许可,你不许死!”
听了六年的声音,小九再熟悉不过。接着
一个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可是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保住了性命,心里却冰冷到了极点。果然他跟桌椅没什么区别,就连解脱的权利都没有。即使吃着美味的食物,住着宽敞的房子,他也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他只是个会动的家具而已。
“是这样吗?”柳安居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不是因为喜欢小九所以才这么做的吗?”
“当然不是。”
小九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可是两千棵人参不是小数目,为了那种事情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即使是喜欢,那也跟我们平常说的喜欢不一样。喜欢一样东西和喜欢一个人是不一样的感情。”
“有什么不一样呢?”
柳安居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不解地问。一棵人参再怎么不好也要十两银子以上,但是要用这么多人参,钱反而成了次要的问题。人参生长在北方苦寒之地,那里住着凶悍的女真人,有的时候就算是有钱也买不到。搜集这么多人参所费的精力要比花费的钱多得多,他实在想不透怎么可能会有人仅仅因为讨厌被人夺走东西的感觉就做这么麻烦的事。
“你喜欢一样东西,可能尽心地去爱护,即使坏了也舍不得扔,可是不管怎么喜欢,也不会有想要把一切都给它的心情。然而喜欢一个人,就想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就算这样还嫌不够,我想就是这个区别吧。”
“可是小九你是人。”
“那又能怎么样呢?被标上价格之后,和一块玉佩没有任何区别。重要的不是你是什么,而是别人把你当做什么。被卖了以后,我在主人眼里只是一样用着顺手的东西而已。”
从小就被父亲宠爱着的柳安居无法想象代替弟弟被父母卖掉的小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生活的。然而那份悲戚,却从小九的眼中传到了柳安居心里。他能够感受到那份悲伤和绝望,然而却无法切身体味。赵修的悲伤是如此,父亲的也是。这些在他身边的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就算他们用哀切的声音跟他倾诉,他也未曾真正明白过。他很无知,这无知同时也是罪。
“所以你要离开那里吗?”
“没错,不过那个人不会放过我。闹出这种事,他一定气得眼睛都吊起来,说不定会杀了我。”
说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