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厅的人便兢兢翼翼地进入医馆,立即在病室中找到辗转于陈病中的虹。
咳得撕心裂肺。
「虹老板,我们怀疑你杀害了戏院陈老板,麻烦跟我们去局里走一趟。」
几人森然立于他面前,恍似硬铮铮铁栏。
他对文重明笑道,「果真是她肚子里出来的种,那股子狠劲儿也分毫不差……我跟你们走…… 」
他下床,人上去搀扶。
虽是疑犯,但他们还是不敢对他大不敬。谁不知整个北平到处都是虹老板的后台,比他十余年的戏台子更扎固。
走到病室门口,看到一脸漠然的重明。
虹斜睨了一眼,道,「代我转告五爷,虹怕是终身都只得吃那牢狱之饭,无法再为他唱戏了……」
「这不是我的职责之所在。」
重明依旧毫不动情。
虹眼下氤氲凄凉的雾霭,冷笑,道,「是,不是你的职责……将病人推往虎口才是你的职责,就同是十一年前助你母亲将一个疯女人推入井中一样,那是你身为一个儿子的职责!……」
重明一愣,庸倦的瞳孔来了铮亮的神采,喝住巡捕厅人,道,「不能把他带走!」
人停步。
「他是我的病人,在他入我医馆的一刻我就有维护他安危的职责,要审也得等病好了再审。」
「文公子……这……咱们不好办呐。」
人犯难。
「尚未调查清楚便胡乱抓人,怎么说也不在理吧?」
「可陈老板确实是死在他的宅子里,被人用刀捅死的,这虹老板的宅子,深更半夜的,难道还有第三人么,况且若不是虹老板所杀,他为何不报警,却还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呢?」
「虹得的痨病,此病通常在夜半发作,现在正是发病之时,虚无半分力气,又怎可能杀得了比他体阔一倍的陈老板呢……而且通常,杀了人之后会先处理掉尸体,有那个蠢货会将尸体弃在自己家中等人来查案呢……再则,即是用刀捅的,应该有那脏物吧?」
刀在此。
巡捕厅人递上刀子,已用袋子密封,上头还残留着血迹。
重明仔细检查了那刀子,刀柄处缠了厚厚的黑胶布,他擅自拿出刀子,拆了胶布,发现刀柄上刻有“皖南周门陈氏铸”之印。
「陈老板的祖辈可是刀匠出身?」
「是的,据说陈老板曾也跟着父亲学铸刀,但学艺不精,就自个开了戏馆。」
重明将刀子递还给他,道,「你看这上头的刻印…… 」
「皖南周门陈氏铸……这不正是陈老板父辈手里铸的刀子么?难道他拿自个的刀子捅了自个?但这致命之处是在后背,不可能用刀子往自个后背捅吧?」
「但若真是虹拿了陈老板的刀子,也应当是往胸口和腹部捅,往背后去也不在理,除非是从背面暗算,但喊他带了刀子来自个屋子,让自己暗算又实属荒谬……只能推断,这陈老板是有“备”而来的。」
「可有仔细看过屋子,有争斗的痕迹么?」
床上乱了,其他地方无恙。他答道。
「说明并非是单纯的谋杀,两人有争执,在床上的话多是呈一上一下之势,若陈老板在下,那刀子也不可能往他背后去。所以应当是虹在下,而且陈老板企图害他,他出于自卫,才将刀子捅到了他背部。」
「这……甚有道理,可没什么证据啊…… 」
文重明走到虹面前,抬起他的脸,扒开衣领,看到勒痕。
「陈老板大概想勒死他……」
「但有刀子干嘛还用手勒?」
一直沉默的虹甩开他的手,整了整衣服,道,「是他够蠢,见我病弱,便以为赤手空拳便能结果我。」
「真是如此?」巡捕厅的人恍然而悟,道,「谨慎起见,还是再仔细去查探一下,虹老板就先留你这儿治病吧。」
人散去。
虹对上重明的眼,含笑道,「需要我感激你么?但不用你的帮助我也死不了……至少你那权重望崇的父亲舍不得…… 」
衣领刚理正,又被重明粗暴地提起。
他的目中有火,能灼烧他一切坚盾的伪装。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老实说,我可不会让你好过!」
他只顾了咳嗽,他的目中也有火,烧退了重明一切攻击性的威迫。他们都只将自己囚固到一个受害者走投无路的境地。
虹的眼湿了,闭了眼,昏过去。
重明的眼也盛满了破碎的珠璃,生生地刺痛,只将他轻揽入怀。
「你到底是谁?」
我是戏子,从画中仙境蹁跹而来,往人间墓土落凡而去。
画了青面妆红,裹了血色朱罗,颦笑回眸间是亘古未息的痴,拂袖敛云间是风化千年的怨。那万古延绵的红度了黄泉的繁花似锦,却望罢尘世的情长纸短。奈何桥上盼君醉饮三千盏,恨断,命断,情事了。
恶汉抓人
重明在椅上阖目片刻,睁眼,虹已不在。
几日后,杀人之事果真不了了之。
夜央,文五爷坐于虹床榻之上。虹端来一盆温水,蹲身为五爷洗脚。
五爷环顾他屋子,四壁长了稀疏苔藓,绿得发了黑,那绕于榻边的白色帘布恰似白绫,能悬了人的脖子,地上还有发黄的血迹。
这更似清冷的荒墓,哪里像是人住的。
「改日搬到暖活点的宅子去住吧。」五爷说。
虹莞尔,道,「不用了,这儿挺好。」
「和这屋子也生了情么?」
「……倒也不是。只是戏子走哪儿,哪儿便是戏台子。即是戏台子,也便是一样清冷的。」
他替五爷按摩脚,他脚底一寸寸厚实的茧落成水底淤泥,虹的手也疼了。
「五爷,您究竟走过多远的路呢,为何这脚底的茧会长的这般顽固。」
文五爷舒逸地长叹一口气,道,「把几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几辈子的路是多远?」
「……当一个人已顿破生死,活几辈子都只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虹顿了顿,笑道,「您说的话我总听不太明白。」
五爷爽朗地大笑,拍拍虹的肩,说,「不明白好啊,人若活得太明白,受累。」
「可我素来是敬佩明白之人的,连自个的命都看不清的人不是和那看不见自个脚的恶鬼一样了么?所以您在我心里就同是神明,是那地府的阎君,黑脸黑心肠,却比任何人都看得分明…… 」
虹依顺的脸在那盆子晃荡的水中忽然暗沉似夜。
他笑得更大声了。
顿思良久,水渐凉,他问,「你这按摩术打哪儿学的?」
「……跟娘亲学的。爹爹是经商之人,总在外头奔波,脚上不免落下伤痛。爹爹回家时母亲便端了热水,边替他洗脚边按摩……」
五爷陡然忆起当初丽娘替他洗脚之景。也是这样幽暗清冷的屋子,也是这样翠竹般纤细的指,浣了水色似纱,在他疲倦的趾间穿织。
蓦然抬眼,虹眼中未明的情也是那般剔透晶莹。
两张如花的脸赫然重叠在一起。
五爷托起虹的脸,喃喃道,「丽娘……」
虹哼笑了一声,道,「五爷,怕是认错人了……我是虹…… 」
他的笑虚虚渺渺,似在云里,在雾里,就不似活在人间。
「虹?」他才恍然回神,又喃喃道,「竟是如此相像,连这笑也是出自一个模子的。」
「五爷说的相像之人可是你珍爱的女子?」
他远目望着壁上月色勾勒的魅影,唇角藏掖的沧桑在缥缈的往事中百转千回。
他深吸一口气,道,「……是啊,是我毕生最爱的女人。她是戏子,当年天仙戏班的红角,生得一副云容月貌之色。有众多达官显贵都倾慕于她,她却独衷情于当时还是个只在街边摆摊卖胭脂的我。一次出海时起了风浪,翻了船,索性为一富家小姐所救。他父亲是经商之人,我跟着他学习经商之道,在自己的努力和他的相助下也干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也对那小姐日久生情,便成了婚。再回北平,看了戏,才陡然又记起了她。纵使知道我已有家室,她还是执意跟我,无奈收她做妾,没想她竟背叛了我,与他人红杏出墙,生下一子,我一怒之下出海去了,一别就是一年,回来后她跳井了,孩子也得了天花,夭折了……」
虹的手已止不住发颤了,水愈是冰凉。
「你信她是那种人么?为你苦守了那么多年,即使已有家室,也甘愿为妾,那么痴情的女人会红杏出墙么?」
「……我也不信,可与他苟欢之人出了证,她也没辩驳,全认了…… 」
虹站起身,流着泪指控。
「那是因为……她一番痴骨的长相守却换得水性杨花的污名,她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她是要你用自己的眼去看清这一切!她与我一样都相信你是明白之人,可你却那么轻易就让流言蒙蔽了眼,糊涂啊……不单糊涂,还是个瞎子!」
他沉默地接受着虹无情的控罪,眼前之人恍惚是丽娘还魂归来。
他的眼愈是看不清了,只以手掩目,手心的褶皱似荆棘,刺入眼,生生疼。
他那时只在等她一句辩驳,只要她说没有他便信,可一句都没有!
虹安静了,蹲下身继续为他擦脚。
五爷在悬空中游思了许久,问,「你的母亲……是做什么的? 」
「……不记得了。」他说。
「哦……」他长叹一口气,自己擦了脚。
才道了正事。
「巡捕厅的事儿都已经解决了。」
「有什么事儿是您不能解决的?」
「可好端端的,这陈老板为什么要害你呢?」
他「只是被人借刀,见不得我活着的大有人在。即使独锁宅中,也恐扰她安宁,在人眼中,狐狸精是打一出生便染了狐臭味儿的,怎么也去不得的。」
他那一笑赫然给五爷敲了个醒,但还是得糊涂时且糊涂吧。
秋后晌午,天忽而下起一阵急雨,豆儿大的雨点砸进尘土里,那干裂的地便跟陈旧的木画板似的,开出凹凸不平的灰白的镂花。行人脚下染了浊泥,黏糊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