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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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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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努力,终于懂了只言片语,也许我真的老了。

我老了。

不再是那匹威名赫赫的千里马,不再是英雄胯下那匹一马当先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神驹了,我像所有的老马一样,疲惫地甩着尾巴,肌肉习惯性地抽搐,弯曲着四条腿斜卧在马槽边。马槽里充满了热烘烘的马粪和草料的气味,冬天的草料是宝贵的,所以在马的鼻子里,闻来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让我昏昏欲睡。我双眼无神地看着马厩外东吴军队黑压压的军营和满天的风雪,几个大胆的士兵偷偷地围着一团火取暖,还有一条不知是谁的狗对着火不停地叫嚷着什么。

火苗像个女人一样扭动着身体跳舞,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这火光照亮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第一次见到吕布的时候,他还年轻,营帐外的火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有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为董卓效力的李肃牵着我来到他的面前,我明白我的使命,我只是董卓的一个工具,一件对吕布的贿赂。那时的我也很年轻,刚从河西走廊那祁连山下的牧场中被捕获驯化,成为了董卓西凉军中一匹普通的军马,后来被董卓看中,进了他的大营。

第一次看见吕布,我就看穿了这个人的性格,对于这一点,马通常总比人敏感,而对人的判断力则更远胜于人自己。在那个夜晚,他原本是要杀死李肃的,但一见到我就改变了主意,他非常喜欢我,心爱地抚摸着我的皮毛,我也像人一样心领神会地表示了服从。于是,他因为我而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投靠了董卓,亲手杀死了他的义父丁原,并且做了董卓的义子。从此,有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流行语。

真正让吕布和我名满天下的是在虎牢关前,我和我的主人将关东联军打得一败涂地,张飞挺着丈八蛇矛出来,然后是关羽,最后是刘备,他们三个打吕布一个,真不要脸。

在那个时候,我看清了刘关张三个人的脸,我说过,马是善于预言的动物,这是一种神秘的能力,能预感人的未来。张飞长着一张黑脸,像个杀猪的,他的将来会死于非命,头会被割下来;而关羽则仪表堂堂,漂亮的胡须迎风摆动,按当时的标准来看是又酷又性感。他也会人头落地,并且有两个墓,但当时我却没有料到后来这个人居然会成为我的主人,所以,神秘的力量并不是永远都可靠的;至于刘备,后人说他有天子之相完全是胡说八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奶油小生罢了,眼睛很灵活,是一个刘邦式的人物,从第一眼起我就讨厌他。

清晨的阳光洒进了马厩,士兵们忙碌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士兵走到马槽前看了看,失望地说了什么,然后继续给我加草料,加得草料都满了出来,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很奇怪,虽然一直没吃草,但是我依然不饿,面对香喷喷的草料,我显得无动于衷,我真的老了。

突然我见到了我的主人,他似乎也老了,那张红红的脸膛上依然飘扬着五绺长髯。他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来,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和白雪融成了一体。他还想保持他的风度,努力挺直了身体,却被一个吴兵踹了一脚,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他终于忍耐不住了,骂出了一句少见的脏话,幸亏他的山西话这儿没人能听懂,否则就真的晚节不保了。现在的关羽变得那样陌生,他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着,被绑着的双手无法使自己站起来,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对每一个人都大声地骂着,骂得最多的当然是吕蒙。周围的士兵没有过多地理睬他,以一种惊人的冷静看着他,也许常年的战争早已让他们看惯了这种场面。最后,一个军官扶起了关羽,并帮他拍了拍身上肮脏的泥和雪,关羽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他居然流下了眼泪,他从来没流过眼泪的,他对那军官说了声:“兄弟,谢谢。”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关羽又抬着头扫视了周围一圈,雪继续在下,雪落在他乱糟糟的发髻上,又化了开来,融化的雪在他的头顶冒着热气,看起来真像是灵魂出窍的样子。

“大哥,有没有酒。”关羽突然低声下气地向那个军官说。

他们给了他一碗酒,并给他灌了下去,他一口气地喝完了酒,喝得太急,许多酒水从他两腮的胡子上流了下去,打湿了一大块的白衣。喝完之后,他的脸更红了,他有了些醉意,这并不符合他在喝酒方面的海量。他再一次恳求了他们:“大哥,能不能把这碗给砸了,杀头的人临死前都要听个响的。”

于是军官把碗重重地摔在了一块在雪地中突出的石头上,粗瓷碗一下子被摔得粉碎,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关羽的脸上露出了一些满足感,他又扫视了一圈,他看见了我。他张开嘴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嘴唇嚅动了好久还是没有说,我知道他感到了耻辱,他在自己的坐骑面前丢失了面子。于是他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看了看乌青色的天空,他高声地说了句:“兄弟们,动手吧。”

军官恭恭敬敬地对他拜了拜,然后接过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站在我的主人后面,一刀就砍在了关羽的脖子上。可惜我的主人运气不太好,这一刀没能把他的头砍断,只砍到一半就停在脖子里了,也许是他脖颈里的骨头太硬卡住了大刀片。

“他妈的。”关羽大声地骂了一句,这说明大刀还没砍到他的气管,他的脸更红了,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也许他真的老了,连骨头都生硬了,看来要活受罪了。

军官急了,他奋力地要把刀向关羽的脖子前面顶,可是刀刃就像是在他的脖子里面生根了,一点都动不了,军官后悔为什么不用锯子来锯。军官又努力地想要把刀从关羽脖子里抽出来,可是依然抽不动,他举着把沉甸甸的大刀,刀却陷在关羽的脖子里动弹不得,在风雪中这场面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和滑稽。

军官对关羽说:“关大爷,麻烦您老用用力气,试着能不能脖子往前或者往后动动。”

“兄弟,您看我脖子后面给砍了那么大一个洞,我还动得了吗?小伙子,用把力气,我老了,你还年轻,过去我砍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刀一个,从没砍过第二刀。这砍头啊,得讲究三大要点,那就是快、准、狠,绝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拖泥带水,否则被砍的人不舒服,砍人的人也没面子。想当年,我那刀下去,喀嚓,那声音别提多干脆了,人头立刻飞到天上,你要是功夫高,那人头也飞得高,有一回,一家伙被我砍得人头无影无踪了,不知道飞哪去了,最后只能用泥巴做了一个假头代替了。这叫什么?这就是技术,一门手艺啊,我如果不当将军,早是砍头冠军啦,我……”突然关羽的喋喋不休停顿了下来。原来在十几名士兵的帮助下,军官终于把刀从关羽的脖子里拔了出来,一摊黑血从我的主人的后脖颈里喷出来,溅了好几步,把军官喷得浑身是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了一大摊的暗红色。

“小兄弟,快上啊。”关羽现在真的是万分痛苦了,他匆忙地吆喝着士兵们快上来砍下他的脑袋。我突然发现他的脸不红了,一瞬间变得像白纸一样苍白。

军官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闭着眼睛又是一刀,这刀更惨,砍在了我的主人的肩膀上。

“你他妈的干什么吃的?”我的主人开始破口大骂。

“关大爷,太对不起了。”军官再想把刀抽出来,可依然抽不动,他索性放了手,把刀留在了关羽的肩膀上。然后他换了一把刀,先大着胆子摸了摸关羽的伤口,比划了几下,这回他心里有底了,一刀下去,果真一丝不差地砍断了关羽的骨头,然后是气管,最后是喉咙。可是这一刀还是不够彻底,我的主人脖子前面的一段皮还没断,所以他的大脑袋虽然歪了下来,露出了红色的脖颈,可还像是个大皮球似的倒吊在脖子上。

我的主人用脖子吊着自己的脑袋,却还笔挺地站着,只是血溅了一地。忽然他的身体动了起来,带着肩膀上的大刀向前走了好几步,他是在朝我的方向扑来。即将走到马厩前时,他的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然后浑身又抽搐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安静下来了。

他们真的找来了一把锯子,把我的主人脖子上最后没断的那段皮给锯了下来,终于把他的脑袋给搬离身体了,他们把关羽的人头放在一个美丽的盘子上,送入了吕蒙的中军大帐,就像是放了一盆美味佳肴,要去送给客人们享用。

在白色的雪地上,只剩下一具肩膀上嵌着把大刀的无头尸体和一长串黑色的血迹,那身体是多么熟悉,多么让人景仰。而现在士兵们拖来了一副薄薄的棺材,好不容易才抽出了大刀,把这关羽的身体装了进去。他的身体将被埋在这里附近的地方,而他的人头将被作为礼物送给曹操,我能想象曹操看见我的主人的人头时会是怎样复杂的表情。

这就是一个英雄的死,虽然有些滑稽,就像历史本身。

夜晚,雪下得更大了,昏暗的马厩里充满了草料的香味,我依然没有食欲,面对着满满的马槽,我有气无力地卧着。

我为什么要吃,为什么要活下去?这个问题人永远都无法为我回答。我懒懒地抖了抖脖子,像一匹劣等的卧槽马。我再次转动了记忆的车轮——

第一次见到貂蝉是在王允的府第里,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和我一样,只是一件工具,我开始明白,人也可以和马一样。她那年只有十六岁,也许还没发育完全,脸红红的,嘴角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后来她被董卓占有了,一天吕布骑着我偷偷地潜入董卓的府邸,他吻了貂蝉,当时貂蝉对他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的嘴唇,充满了诱惑。董卓的突然回府,打断了吕布的进一步行动,于是,在一个清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吕布用他的方天画戟刺入了董卓的咽喉。

我时常回忆起跟随吕布在徐州一带辗转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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