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呢?自从天宝十三年陇石节度使哥舒翰在洮州设神策军以来,因安禄山之乱而人卫禁兵,几十年来,已成为禁军几个军种中势力最大,兵员定额达十五万、加上各地遥隶诸军,号四十万之众的军事集团。须知整个唐帝国也仅布兵八十七万,神策军几占一半之数!颖王李缠有次进宫,遇文宗正在独饮。兄弟俩平日较少见面,文宗占二,见五弟前来,十分高兴。酒醉之际,向弟颍王倾吐,说李家皇朝明存实亡: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宦官内专并且拥兵镇外,比藩镇更可忧;道佛儒均不安份,道佛更竟相发展势力,要争排序名份;后宫为立太子而倾轧不断;朝党也因明争暗斗而政不安人不和。这五大祸害,除又除不了,不除又食不知味,日子实在过得连一个宫女都不如。
颍王年少气盛,加之素性豪迈,口中没说,心中却想,贵为九五之尊,何不没法各个击破?
如今他的宠美,对他提出了神策军的事,要他笼络神策军,以备日后有个照应,他便道:“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因倒王(守澄)
有功,正在气焰高涨之时,只怕不受本王笼络。”
“一次笼络不成,二次再设法笼络。不断笼络,总有笼络住的时候。”
自此,邯郸美女更得宠幸。《新唐书》王贤妃条,记述“王氏生性机悟。开成末年,颍王即位,王氏私下帮助谋划,故进号才人,于是有宠。”这是后话。
两人在宗圣观中商量妥当,第二天便打道回长安了。邯郸美女与颍王都是骑马而行。美女并不坐轿抬。只是她坐在马上,因太美而为避免惊世骇俗,多戴了一顶纱帽。
在颍王与其宠美的马鞍旁。各自挂着一根精制的奇形马鞭。这不是竹节,更不是柳条鞭,更不是皮条鞭,而是桃木鞭。
颍王的那根鞭条弯曲有形,状若飞龙,而邯郸美女那一根,则状若游蛇。
自从第一次由这个邯郸美女为颍王折桃枝催马后,每次颍王骑马,需要马鞭时,王若兰就去为颍王折一枝。那桃枝每年新发的,追补不上被折去的。九年下来,已经枝残丫尽,开始逐渐枯干了。特别是有一些桃油节巴之处,又枯又诡,又有虫眼虫洞。眼看着这株千年桃树就要枯死了。
有一天,颍王李缠又练骑马,那一年颍王是十二岁,王若兰是十五六岁,二人打马走进马球场,颍王道:“我要桃枝打马,快去与我折一枝来。”
王若兰在一旁柔声道:“桃树都快枯死了,求王爷别折了。”
颍王任性惯了,加之是少年心性,催马跑了过去,一边大叫:“给我折一枝!给我折一枝!”
王若兰见他要不到手绝不罢休,便道:“折吧折吧!”她成了王爷的人后,便安心侍奉。克制自己不作它想。古代妇女基本上都是如此。王若兰的情境使她更得如此。
那株桃树亦怪。一般桃枝,枯干的枝丫都比较脆,一折便断,而这株桃树的枝丫,枯干了的反而韧性更好,又柔软又结实。
催马时打也打不断。所以颍王最喜欢折这桃枝催马。
如今桃树那宽及数丈方圆的桃枝所存不多了,开始枯干了。
主杆中部有两枝儿臂粗的丫干,形状古怪,状若飞龙。颍王一见就更嚷着要:“快给我折下来,带回王府去做一对飞龙鞭!”
王若兰下马,攀住枝干。颍王好动,他叫别人折,自己也搭上了手去。二人合力一扳,只听“咔喳”一声,桃枝从一个油节巴处应声而断——就在桃枝断裂时,从黑铁一般颜色的断节巴处,向上冲起一股黑气。王若兰站在前面,离枝干很近,鼻中一呛入那股黑气,顿时感到头晕,摇晃了几下,便向后倒去。颍王小她三岁,可是却长得几乎和她一样高了,连忙一把把她扶住。
“你怎么了?”颍王问。
“我被桃树的黑烟呛了。”
“哎呀!那是树精!快磕头!”十二岁的颖王,常见宫中做各种法事,神鬼之道,不教也会了。“那是桃树精钻进你的灵魂中去了!”
王若兰的头昏了一瞬,昏过之后,嗔道:“哪来的什么树精?”
“这桃树活了快千年了,还不是树精?”
“那我变成树精吃了你,王爷怕不怕?”
“姐姐这么美的树精,被你吃了也甘心!”颍王时常和邯郸美女调笑玩耍,时不时喊一声姐姐,怎么称呼,怎么相处,全看他当时心情是好是坏。
那两根奇形桃枝后来被制成了两根马鞭。如今颍王长大了,王妃姬妾宠美一大群,他却对这个家世不显,在王府中地位不高的姬妾十分宠爱。颍王本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宫中事务的了解,日渐成熟的心怀中,对权力的要求也在日渐增长。而这个邯郸美女,除了家世不显这十条以外,却没有任何一样落于人后。她为自己不能极荣极贵大为不平,而抓紧王爷,使他专宠自己,是扭转这种不平的唯一之道。
他们一路游玩,向长安慢慢行去。沿途不时看见一些断树,裂岩。行至户县时,更看见一处山谷口上,摆了一地的死蛇死鸟。颖王与王若兰只知这是赵归真与郭子岳打斗留下的痕迹,却怎么也想不通两个人是怎么打法,竟使合抱粗的大树倒得一路皆是,几人高的巨石也裂成数块,更想不通两个神仙打架,为何蛇虫鸟兽要陪着死上一地。
刚过户县,只见前面的官道上,一骑快马如飞一般冲撞过来。马上是一个神策军千牛将军,肩上立着一只一尺半高的鹞鸟。这人拚命打马飞奔,口中却又一路大喊:“兄弟!你在哪里?
兄弟!你在哪里?”
颍王好奇,隔着二十丈远,便大喝道:“来人站住!”
颍王的随行诸人见王爷要这人站住,也一齐大喝:“站住!
休要冲撞了王爷!”
那个骑马飞奔的神策军汉子大约也识得王爷,猛地勒马,那马打了两个圈,停在颍王的马队面前。
“你是谁?”颍王问。
“小人是神策军干牛将军赵八虎。小人见过王爷。”赵八虎并未下马,四下张望,显得很急。
“赵将军如此急驰,可有什么紧要公务?”
“公务……那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说!”
“小人的一个兄弟,被一个恶道追杀,小人受中尉仇大人之托,送五坊神鹞去为我那郭兄弟助战。”
“你那兄弟可是叫郭子岳?”
“正是。王爷也认识么?”
王若兰喝道:“放肆!王爷哪会认得那等刁民?”她口中喝骂赵八虎,心中却只感到一阵揪心之痛,帽沿上垂下来的黑色遮纱一阵颤动。
“是。小人说错了。不过我那兄弟却不是刁民,而是人中豪杰,至情至性,至善至勇。小人可惜不是女人,否则,转世投生十八辈子,认准了都要嫁给他!”赵八虎动了粗气,言语中多有夹带了,他是知道那些往事的。
颍王不明其中一节,笑道:“赵将军豪爽。不过,本王有一事不明。”
“王爷请问。”“神策军中尉仇大人怎会令你送五坊神鹞去为郭子岳助战?他们是什么关系?”
“郭兄弟曾在五坊衙中当差,仇大人很敬佩他的为人。”
“明白了。可是,那位赵归真道长,却是本王的新交。赵将军以为此事又当怎处?”
“这个……小人倒不敢自作主张了。”
“那么,你何不先回长安,回复仇大人,就说本王的意思,让他两人各凭本事去决胜负好了。”
“是。小人告退。”
“且慢。他们二人还在这一带打吗?”
“是。小人听说他们在这一带打了很久了——昨天打了半天,一个晚上,今日又打了一个上午,听律宗的知律藏老禅师讲,大树打断了一千多根,山岩打塌了几十处。”
“哎呀!不会伤了百姓吧?”
“如有百姓受伤,肯定是恶道赵归真所伤!”赵八虎大声说。
“我那兄弟宅心仁厚,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会伤了百姓的。”
“放肆!你怎敢恶毒中伤本王的新交?”
“小人不敢。小人告退,回长安复令去也。”赵八虎言毕,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颍王的马队再向长安行去,行了不远,只见一个尼姑飘然而来。这是一个带发修禅的尼姑。半袖裙襦的公主宫装外面,套了一件尼姑的衲衣。一头秀发用一块黄丝巾包裹,发束垂于背后。发顶上戴了一顶毗卢帽。
这女尼老远看见王爷的马队,便打算折向小路回避,谁知颍王大喊:“文安姑姑,你怎么也、出宫来了?”
原来那位带发修行的女子,正是前些年从星宿海回到宫中静思庵的文安公主。
文安公主听到颖王招呼,只好不避小道,从官道中走过来见礼:“原来是颖王,阿弥陀佛!”
“姑姑从星宿海回宫,从来脚不出户,如今是要到哪里去呀?”
“随便走走,不到哪里去。”
两人在说话时,王若兰却盯着文安公主看。她住在十六王宅中,也听说过二三十年前被德宗皇帝流放到星宿海去的文安公主的女儿,与当年陪同流放的老尼们一起蒙文宗特赦,回到了宫中静思庵,仍然是带发修行。只是她从来没有和这个承袭母亲封号的文安公主讲过话,更想不到这位十分美丽而有内秀的女尼,就是当年易容为丑女到过她家提醒郭子岳早些携宝回庄的阳春霞。
“姑娘既是随便走走,何不就随我们一起游山玩水?”颍王说。
“我一个人过惯了,又是个女尼,怎能和你们一路游山玩水?”文安公主说。三十岁的人了,她还是那么美。眉宇间的忧思似乎少了一些,因为她的身世明朗了。父亲在白马寺成了佛门敬重的高僧。母亲在罗浮山修道,也甚为自得。她自己在宫中勤习武功,也算有所寄托。她还知道他在少林寺罗汉堂,没回精绝国去当驸马国王。她一想起他从星宿海神尼庵门口狂叫着奔去时,她才明白,他其实是那么爱她的!那么,两情遥相依,又何必朝朝暮暮?
她的眼光落在了王若兰的头上。王若兰戴着纱帽,沙眼又细又密。使她看得不太实在。她说:“王爷,这位夫人可是邯郸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