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见过。”
一千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这个肯定句,同时看到那只眼睛冲他眨了眨眼睑。他诧异地盯住那只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更不敢随便搭腔。
“是的,我见过你。”
那只眼睛继续在他脑子里自说自话,语气显得很平淡,似乎不过刚和他分开没有多久。一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闭紧嘴巴。
“分别后,你恨过什么人吗?”眼睛将沉思的目光投在他脸上。
想了想,一千轻轻摇头,仍是没有开口。
“那么,你和谁相爱过吗?”
“……”他其实很想点头,却只能继续摇头。
眼睛流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责备地扫他一眼,说:“既没爱过,也没恨过,你的人生真是悲哀!白过了。”
“那你呢?”
他不服气地反问,接着就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两颗最黑的葡萄。
那只眼睛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半垂下眼睑陷入了沉思,很久后才低声回答:“我用了一个月去爱,却花费一生恨过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
“……”
一千无言地望着它,感觉自己的听力可能又出问题了,所以才会听到这样一个奇怪的答案。
“到这里后,我用一百年继续去恨。可现在,又爱了他二百年。”眼睛继续说道。
“……”
肯定是耳朵的毛病变严重了,一千用手指掏掏右耳,一脸茫然。他的左耳在“灯光室”被刺穿耳膜后就失去了听觉,而修复手术在阴间仍是未能攻克的医学难题,所以他现在算是半只残疾鬼。但这是个秘密,他不希望除自己以外的任何鬼魂知道。
眼睛抬起眼帘,视线越过他投向馆外,眼神幽远而深邃。
“也许,你会觉得我在胡说,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思考了三百年才发现,爱要比恨要长久得多。因为无爱即无恨,我们可以不恨,但却不能不爱。”
喃喃的低语回荡在一千脑海里,那只眼睛的目光仍停留在馆外,似乎又陷入了过去的回忆,再也没有说过话。
一千转身离开这面墙,绕过馆内零星的桌椅走出大门,忘记了同老者道别。
垂着头走回十殿,他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他从没真正恨过什么鬼,哪怕是黑三黑四和那两个“呼吸吧”的色鬼带给他的感觉也仅仅是厌恶,而非仇恨。
他不恨,可心里却已经住进了一个身影,在不知不觉间。
那人斯文优雅,笑容温暖干净,会将他所有的衣物都洗得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那人的手指修长有力,能帮他消除训练后的酸痛和肮脏;那人的,嘴唇,似半
透明的果冻,凉滑柔软,曾细细地亲吻过他……
然而,那人的心房却始终关门闭窗拉着厚厚的窗帘,将内心藏得严严实实,从不肯出来与他相见,任凭他彷徨愁苦只做不知。那人的温柔永远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似乎可以任他索取;但待他真的伸出手,那人却躲开了,远得让他抓也抓不住。
他不恨,因为他的心里现在全是那个人温柔又冷酷的影子。心房很小,由此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或是感情。他不恨,他只是渴望。
无论他其余的执着是什么,无论他过去是谁,是不是……原泉,其实都无所谓。现在,他只渴望能同那个人在一起,哪怕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熙熙攘攘的鬼群中,他蹒跚着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脸上带个恍惚的笑意。
终于仍是走回了宿舍,一千站在楼下仰头看向那个熟悉的窗口,目光闪烁不定。
玻璃及窗框被擦拭得很干净,与周围那些落满灰尘的窗户相比,那个窗口显得醒目且亲切。头天晚上晾在外面的衣服已经收进去了,此时铁丝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在这么远的距离,甚至也看不到无处不在的灰尘。
他知道柳兰君现在一定在等着自己,宿舍小桌上也肯定摆好了新鲜的水果……
扭头继续往前走,银色光芒洒满他孤独的身影,后面是一大群沉默的鬼魂。
奈何大街仍同往常一样热闹,来来往往的都是推着小车的小贩。现在虽然还是下午,但“鲜花”广场夜市的准备工作却已经逐渐开始了。
立在广场华表下,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今天的忘川有些不同,两岸都开满了浓烈的彼岸花,远远望去无边无际静默壮美,那鲜红的颜色似火焰般灿烂,几乎能灼伤他的眼睛和心脏。
在欣欣的红色中间横亘着狰狞的铁莲河,尖利的花尖张牙舞爪,田田的莲叶边缘也利如刀锋。
……
“……孟姐,为什么彼岸花只能在对岸看到……”
“一千,你有爱上过谁吗?”
“爱?”
“……只有爱过了,你才能真正看到它们……”
……
曾经的那段对话不期然地涌进了一千的脑海。那时,他不懂得爱,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上谁,或者是已经爱上了却不自知。
他慢慢垂下头,眼皮轻抖,几滴晶莹的液体无声地滚落进尘埃里。
那个曾几何时不知爱为何物的小鬼,忽然在明白爱的同时,也懂得了其中的苦涩和辛酸。
彼岸花红得妖冶、红得狂放,却也红得凄凉,全部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情。
爱,远非想像得那么美好,它在让人感到甜蜜的同时,也可以带着尖刺将渴望它的对象伤害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因为爱,所以,受伤。
74、第七十二章 彼岸之鬼
74、第七十二章 彼岸之鬼 。。。
在如火如荼的花丛中,一位身穿绿色长裙的美女正在采摘鲜花。
素手轻轻捏住花托一提,整朵花就落入了她的掌心。顺手将花放入臂上挎的一只小竹篮里,接着再重复前面的动作,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美女与鲜花相映照,很难说谁更像是谁的陪衬,或是哪个更美丽些。
只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中的蹊跷。那只竹篮很小,仅有一只足球那么大,可美女却劳作了很久都没能将它填满。那些花朵落入篮子后,似乎突然变小变没了,以至篮底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花瓣。
忙碌间隙,美女直起腰擦了擦额际渗出的细汗,再顺便环顾一下四周,随后素手就停在了脸旁。
一千半低着头呆呆地站在对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眼泪却像急雨般倾泻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服。
忧伤的小人立在火红的彼岸花旁,形单影孤踯躅彷徨,令人无法不产生同情。
“一千!”
孟婆挥了挥手,笑容温柔而明媚,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对面的小鬼慌忙擦掉眼泪,然后脸上也勉强绽出个笑模样,跑向她,“孟姐!我来帮你。”
奔到了对岸,一千弯腰去采花,但却一无所获。那些红花似乎在存心逗弄他,手刚接触到花瓣,它们就忽然消失不见了,接着又在他收回手后在原处显现。
“孟姐,我怎么,摘不到?”
望着自己空空的手掌,他的眼神很困惑。
“你能看到它们?”孟婆讶异地反问。
“能。可为什么我一碰它们,就不见了呢?”他翻来覆去地察看自己的双手,并没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
孟婆秀眉轻收,沉默片刻后将视线投向河两岸,面现感喟。
“只有爱是不够的,一千。要摘到这些花,还需要更多对爱的执着,所以它们才会被称作‘彼岸’。”
再次听到“执着”这两个字,一千不禁怔了怔,随后也望向那些红得滴血的花朵,满脸不甘和沮丧。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
“因为,爱情就是这样。当你自认为已在此岸的时候,它其实仍在彼岸。”
“……彼……岸……”
一千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困惑。
“孟姐,我帮你拎篮子。”
出了阵神,他再次热情地伸出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孟婆看他一眼,微笑摇头,“谢谢啊。不过,还是算了,你拎不动的。”
一千上下打量那只小篮,不相信地说:“孟姐,你太小看我了!这么个小篮子,我用一根手指就能提起来。”
“好吧,为了表示我高看你,给你!”孟婆无奈,将篮子搁在他的右手里。
提梁入手处,一股大力忽然压向一千,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冲了两步,这才站稳脚跟。他惊讶地打量手中这只小小的,但用尽全身力气去拎仍显费劲的篮子。
见状,孟婆微微一晒,回身继续工作。
既然已说了大话,一千只得拼命提住篮子,踉跄着跟上对方的速度。
等到终于采摘到足够数量的彼岸花时,一千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孟婆笑吟吟地接过篮子,再递一方雪白的手帕给他。
一千接过手帕,用力抹了抹脸,结果白手帕就变成黑抹布了。他不好意思地把手帕揣进口袋,准备洗干净后再还给孟婆。
将花篮搁进酉望台专门用于煮汤的大工作间,孟婆倒了碗晨点剩下的柳丁汤给他,自己则坐进一把木椅里休息。
手里端着汤,一千却没去喝,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孟婆身下的那把椅子,精神仿佛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那是把崭新的扶手椅,细腻的柳木被雕出优雅的曲线,淡金的织锦椅座靠背制作得也很精良。椅座上还有一只小小的抱枕,两边垂着金丝穗子,可以让人靠得很舒适。
孟婆发现一千眼神怪异,不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把椅子,脸上流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是总务刚送来的新椅子。漂亮吧?我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了。你看,全手工的雕刻,这些穗子也是手编的。简直和我梦想中的椅子一模一样,我都舍不得用了。”
“……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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