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驰道:“老伯不随我下山?”
邱老先生有些为难地道:“本是该与郎君同回县衙……只是,山上的工事还没修好,我还得盯着点儿……”
不想褚云驰并没有难为他,只是点头道:“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再来找我。”
接着又对楚玄一拱手,指着曹猛道:“他,我带走了。就此别过。”
楚玄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最终也没说什么。倒是褚云驰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一下,牵过侍童备好的马,翻身离去。
曹猛被邱老先生打得全身都疼,顾不上揉,驾着装有褚云驰山上行李的马车,跟在褚云驰后头也下山了。
跑了一路,发髻都有些散了。过了半戟山最后一处哨岗,褚云驰勒马缓行。午后日头略略有些西斜了,起了风,在这燥热夏日里,难得地让人有些舒爽。
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会儿,曹猛终于追上来了,身上皱巴巴的,脸上倒还带着笑:“郎君,可算出了一口气。”
说完却不见褚云驰有所回应,又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看自己一眼,便有些心虚地,半晌才道:“郎君,为了让她低个头,白白放过了让半戟山出血括户的机会,这可真是值得么……”
这一回褚云驰给了他一点儿反应,道:“检括之事,又不止半戟山一处,半戟山且还不是荫户最多的一处,只不过兵马强壮些罢了。这些事,我们按计划慢慢来就是。若只靠为难半戟山才能做出一分成绩,还不如就此回京。”
曹猛叹道:“郎君也是心软。”一动,牵扯到了伤处,嘟囔道,“邱老头好狠的手,也不怕闪了腰……”
褚云驰看了他一眼:“他为何对你动手?”
曹猛一愣,道:“我也没惹着他啊?那个叫楚玄的愣头小子把我揪出来之后,邱老先生不帮我不说,还指着我骂,说我和那贾六是一路货色呢。”
“哦?你觉得他冤枉你了?”
曹猛一愣,觉得褚云驰这语气不太对,有些呆愣地看着褚云驰:“郎君……贾六辱骂的是人家母亲,确是不对,可我……”
“你当着阿冉的面骂的,也是阿冉的养母。”褚云驰见他被邱老先生打得也挺惨了,语气便平缓下来,“你明明在帮我说话,我还让你滚出去,是不是觉得委屈了?”
曹猛缩了缩脖子,心道自家郎君竟还会读心术不成,口中却道:“不,不敢。”
褚云驰摇摇头,叹息般地道:“总觉得小孩子年幼,什么都不懂,却忘了哪个人也不是某一日突然长成的。”
曹猛一愣,若有所思起来。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是说山上那孩子,还是说……”
“嗯?”
曹猛连忙住口,不敢问褚云驰慨叹的,是不是他自己。偷瞄一眼褚云驰,却不想褚云驰正在看他,眼神里带着丝嘲弄:“曹猛。”
“哎!”
“你倒是长学问了。”
曹猛一愣,心说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了?就听褚云驰笑道:“你还还知道说别人貌寝了?”
曹猛脸一红,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便争辩道:“郎君,我是心善!长得丑也比她心如蛇蝎似的好看呀。”
褚云驰拿马鞭指了指他,大笑而去。
半戟山上就没这么轻松能过去了。
大王给一年又三个月前被绑上山的人质,跪下求饶了。李导一身怒气,问道:“就这么放他下山?!”
最烦心的永远不是敌人太强大,而是自己人不理解。庄尧揉揉眉心,缓缓落座,声音透着疲惫:“难道要现在冲出去杀了他,好引来朝廷的兵马吗?”叹了一口气,“罗绮,你与他说清楚。”
罗绮一愣,犹豫了一下:“大王,我……”
“你是半戟山的管家,半戟山这些年的细务,都是你在支应,还当自己是家下奴才么?”庄尧缓声道,“别理旁人胡说什么。”
罗绮目光坚定了起来,起身对李导一礼,细细分析了半戟山为何不能与褚云驰翻脸。这些道理李导不是不懂,只是咽不下一口气罢了。只是又被罗绮客客气气地解释了一遍,李导脸色也不太好,见庄尧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只要怏怏而去。
路上李导仍有怒意,对荀功全道:“幼姜师妹此番……你也不知道劝着点儿。”
荀功全也是一脸苦笑:“大王可是听得进我说话的么?这事儿,我事先半点儿也不知道呢。如今,只怕那丫鬟也比我们尊贵些了。”
李导一怔,叹道:“她变了。”
罗绮见李导等人被劝了回去,回身找庄尧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在了,小侍女朝里面比划了一下。罗绮悄悄进去,看见后面居室里,哭累了的阿冉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抓着庄尧的袖子。而庄尧坐在床边,鞋也没脱,呆呆地盯着帐子。
罗绮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过去了,就听庄尧声音有些沙哑地问:“罗绮。我今天……是不是做对了?”
还没等罗绮回答,就抬手遮住了眼睛:“算了,想这些干什么,都过去了。”
罗绮没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又怕吵醒了阿冉,只哽咽着道:“都过去了。咱们山上还要引水,种药,今年年景好,必能丰收。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
庄尧的声音闷在袖子里:“那就好……”再抬头看见罗绮哭着,她却笑了,“哭什么?我们跟褚云驰两不相欠了,下次见着他,什么都不用怕,狠狠骂他一顿出气就是了!”
罗绮悄悄退下去,吩咐人今天的事情不许让苍莩知道。她是个爆炭脾气,且还在养伤,还是不知道的好。
庄尧听着外头罗绮轻柔地吩咐众人做事,身边是阿冉细细的呼吸声,庄尧心里也渐渐安静下来,无论如何,褚云驰这一关,她算是过了。
是了,什么比两不相欠更轻松呢?庄尧觉得,这回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篇章要开始啦。
☆、姜还是老的辣
第19章姜还是老的辣
褚云驰走后,梅雨便无所顾忌般地罩下来了,连续数日山上都是阴雨绵绵。山上挖渠一事也停了,卢大回来报说已经垦好了药田,苍莩养着伤不能到处蹦跶,庄尧也让忙了一季的部曲歇了几天。
山上前些日子与狮虎山争斗,伤了一个苍莩,却也算是赢了一仗。山上怎么想庄尧不好说,狮虎山短时间内是必会老实的。
庄尧也知道,自己这一战,与王幼姜风格迥异,走的是偏锋,一时半会儿狮虎山定摸不着头脑,恐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不是长久之计,两山缠斗,耗的是部曲的性命!
劲弩也不能常用,一次两次好说,一直用下去,叫人捉了把柄必会惹祸。想一招鲜吃遍天,那就是置人命于不顾了,庄尧做不了这种事。是以,想叫狮虎山老实,还得训练。
庄尧好歹学过历史,知道只有精锐之师能以少打多,且少伤亡,所谓“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之类。且苍莩之事是个教训,若不是褚云驰即使赶到,苍莩定撑不到大夫来。山上顶多有几个土郎中,正经大夫都没有一个——除了已经下山的褚云驰。
这两件事,一件要与苍莩商量,她虽好冲动,训兵却还是有一套的,另一件却要找罗绮了,不如供养几个大夫在山上,间或教给兵勇们一些包扎手法。
众人都有了事做,阿冉却放了假,每日只练练字,也很懂事地不问褚先生去哪儿了,只是会独自偷偷地跑到紫光台,还以为没人发现。庄尧听说之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带他下山去探望小王氏,也许山下的新鲜玩意能让他好起来。
听说能下山,阿冉高兴得也十分有限,一路上都闷闷的。
山上的事,庄尧派人与小王氏说了,只隐去了不能说的一段,小王氏听说褚云驰没怎么难为他们就下山了,也是十分惊异,问:“怎地这么痛快?”
庄尧含糊地道:“许是因为已经赔罪了吧。”
小王氏到底精明,说了庄尧没想到的一面:“便是没有硬要你吐出些田与人口,也怕是有后手的。”又说了最近的新闻,“听说前些日子张了榜,怕是要清查田亩的。”
“这么快?”庄尧惊叹,“还好,我山上的田亩他动不得。至于田赋……恐怕还是要交的。不然,等他把全县的大户都清理了,我岂能安坐。”
小王氏却戳了她一指头,道:“何止田赋?怕是也要吐出些隐户与他。”
庄尧一愣:“不是我不想给他括户,只是狮虎山虎视眈眈……”
小王氏摇头道:“你还是年轻。这种话,你与我说有什么用?阿娘教你,要诉苦,也要去找褚县令!他若收了你括出的人口,就必会保住半戟山的安全。且你自己送上门去,括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
庄尧苦笑:“才闹了一场……”
“什么?不是说好了他才下山的么?”
庄尧也不再隐瞒,简单说了当日之事,小王氏抚着胸口叹息了好半天,眼睛都红了:“你受苦了……”
庄尧连忙安慰她:“无妨,那以后也没再为难我了。”又道,“这情景,我还是不要去找他的好……”
哪想小王氏顾不上拭泪,抓着她的手,道:“你错了,这样才更要找他!这褚令,能隐忍这一年多,是个做大事的人。他本可以胁迫你括些人口一同下山——多了没有,少了你还能不给么?但他宁要你给他赔罪!不过是争一口气罢了。这等出身的人,要的是脸面与风度,可不同宁远那些苟且人家。你规规矩矩,他反而不会拿你如何。我看,也不必去与他做什么交易,拿括户换半戟山的安全了,你只消带人去他那儿登记人口,余下的,他自然心中有数,不会再为难你。”
庄尧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忽地明白了小王氏的意思——褚云驰根本不屑算计她,也不屑算计半戟山。他不但有不屑的姿态,也有这么做的底气。小王氏一番话说得庄尧冷汗都要下来了,随即,小王氏又扔了一句话给她:“还有阿冉,他的先生,你准备再请别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