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的纽约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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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的纽约琐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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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古董家具的陪嫁,她呢,大概就为夫家的这份教职吧。事成,斯丹利给阿巴斯去电话:“家具快运到啦,可是老天,人也一起跟来!”

两点。斯丹利到站迎接。他五十开外,长得活像指挥家伯恩斯坦。他开口就是笑话和双关语,善戏谑的中国人自己并不笑的,斯丹利正相反,倒也照样逗笑:他先是一缩脖子,旋即就笑得没声音了,快要晕过去的样子。他也像伯恩斯坦喜欢大幅度耸肩,耸着,说完很长一段话,这才把肩膀放下来。

秋初天气,树叶还绿。他家在小树林子里,古董家具正隐在树荫投入室内的绿森森的幽暗中。家具也多绿色。欧洲人善用各种灰绿,同银色、暗红、|乳白配在一起,显得饱和而克制。女主人意态娴静,面容像只鹦鹉,眸子灰绿色。她也是个笑话家,只在丈夫无声的噎住似的大笑之间插进几个单词(女中音,德国腔英语),就能引得轰桌大笑(索拉本来就爱放声大笑,高音),她自己则神色安然,隔着桌子问我画些什么,去过欧洲没有,说她也有个女儿,在维也纳上大学,她自己弄摄影,名字叫瑞吉娜。

四点钟我们移到后院坐。斯丹利指着林子另一端人家,长篇大论诉说同那家人的纠纷。中国此时是凌晨,“时差”开始发作。我于是请瑞吉娜给我看她的摄影作品。我不喜欢美国的树林,那只是植物,不是农村。塞尚在这儿会有画兴吗。不过他似乎不在乎景致,他画的景,别的画家未必肯坐下来画的。

从普林斯顿去费城,一路夕阳。才不过几天前我还去了北京燕郊,大片玉米地,雨后牛蛙轰鸣。有人问塞尚最喜欢什么气味,他说,田野的气味。美国田野没有气味。在美东地区根本见不到真正的田野。

坐落在高坡上的费城美术馆岿然在望。塞尚从未来过美国。德加来过。在馆外有喷泉和纪念碑的广场上,特意为塞尚专展划出大片停车场。时差的倦意加剧,叫咖啡来不及了。六点进场,我强打精神。此地习惯,如果结伴逛美术馆,除非众人存心在进馆后继续痛聊,通常各人自便。斯丹利建议八点半在前厅右翼那尊罗丹《三男子》铜像下会合,然后一起晚饭。

好习惯。我喜欢独自看画。五分钟后,我们就在展厅人丛中分开,隐没了。

散在欧洲各国,包括从前苏联的塞尚藏品,差不多都借来了。见到殊少付印的作品(熟识的画家忽儿陌生了),见到名震画史的经典(总算验明正身),是看回顾展最快意的事情。观众拥挤,个个缓慢移步像在梦游。音乐会场的大静之中,难免有人咳嗽,重要的画展即便随时听得喃喃低语,却是一片寂静。在第七展室,塞尚五十岁前后那四幅苍老丰腴的静物分别悬挂在四面展墙上。人眼可以同时瞥见好几幅画,但脚步迟疑——先看哪幅?仿佛一场耳提面命的教训即将开始,又像是终于面晤单恋已久的人,这时,不是你在选择,而是它在夺取你的目光和神志。纽约有位抽象派老将回忆初次拜见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只看一眼,他就反身跑出展室,忐忑良久,这才回进去细读。




2。 绘画的观众(2)




塞尚这几帧静物的尺幅不大(其实所有的画都是“静物”)。怎么办,时差逼得我头晕,不得不坐下来闭目休息片刻。《水浒》里写的迷魂药效,恐怕就是时差的感觉,脑筋混沌,双眼干涩,意识沉下去,沉下去。或许就是经典造成这轻微而明确的晕眩?再说展览限时入场,成百上千人远道而来,分批进场风雅两三个钟头,观看于是变为一项任务,一项过于郑重其事的仪式。萨特说,挤在音乐厅听音乐是荒谬的,音乐该独自倾听。绘画呢,同绘画的相处之道,最好是朝夕与共,经年累月,不必用心看,不必多看(经过,抬头,画在看你)。

今晚眼前的这些画曾天天同塞尚耽在一起。我看过在普罗旺斯老头子画室里拍摄的纪录片,只剩遗物了。“他每天工作,非常非常孤单。”解说员是好莱坞老牌明星道格拉斯。美国《室内陈设》杂志常刊印亿万富翁家藏名画的专辑。那才叫“金屋藏娇”,在客厅、书房和同样豪华的过道或浴室里,墙上挂着马蒂斯、毕加索,还有塞尚。不过对这类高尚其事的文化活动,我们理当心存感激。我们是公众(画布有知,终日面对公众,它可疲倦?),此刻趁着名典近在咫尺,好好看吧——“欣赏”是个什么也没说出的词。“解读”是个好词(好词立刻就被用滥)。“凝视”比较准确:静静地,狠狠地看,目不转睛。你在想吗(画只是“通过”眼睛)?其实是在发呆。看来大匠师的回顾展就是迷魂药。晕眩,是竭力试图清醒的意思。可是在伟大的艺术面前,清醒无济于事。

回顾展也有功德无量的一面。作者复生,真该自己来好好看看。他想必从未如此巡视自己一辈子的作品:他也会暗暗惊讶这么多作品全是他独个儿画出来的,好像有上百个塞尚,每幅画都有一个他在,一笔笔停着,凝视着我们这些陌生人。我们谁也不认得塞尚先生,就像他无缘见到他的观众。第八、第九馆的画就是他的晚境了。好几位大匠师的晚期作品看去像是疯了(当然也可以用“崇高”、“升华”这类字眼)。“疯”,是不是指出离常态?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据说是“炉火纯青”。阿多诺说:晚年的作品乃是一场灾难。

出馆。照例是专展礼品部,灯光大亮、人声嘈杂。除了他的画册(平装、精装),照例是将他的画面所制成的商品:大幅海报、中型画片、小画片、明信片;带镜框的、不带镜框的;幻灯片、录像带、拼贴玩具、魔方;画家故乡风景摄像集(重拍被画过的实景多扫兴,实景照片就像被画吐弃的渣)。当然,还有纪念章、领带、胸针、耳环、项链、首饰、丝巾、浴巾、瓷盘、陶器,等等等等,全印着他的画(面目全非,可不是他的画又会是谁),或他的签名手迹(字迹蜷曲着,伸缩在丝巾浴巾的皱隙之间)。

奇怪。时差的苦倦忽然消散。精神抖擞。

罗丹《三男子》足下空无一人。我不戴手表,想必早过了约定时间。警卫正在收拾入口处甬道两侧的丝绒粗绳。费城我熟悉。很快找到火车站,刚开走一班,下一趟将近零点。我走到站外抽烟。夜凉沁人心脾。要是在有蛙鸣有气味的田野该多好。

第二天打电话向索拉报告。她说,他们出馆后在一家土耳其馆子晚饭,说了好多笑话,并去斯丹利家过夜。在二楼书房,还为我安排了床铺。她问我画展观感如何。真的,除了时差的困倦,以及在那几幅静物画前努力睁开眼睛的记忆,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喂!塞尚,塞尚先生!你好吗。我来看过你了。我们诚心诚意来看过你了。

1997年6月




3。 艺术家肖像——奥尔(1)




我和奥尔的寓所相隔几户人家。来纽约第二年初夏,某日出门,瞧见一位高大健硕的小伙子赤膊站在临街门廊前厅,支着画架,捧本画册在临摹鲁本斯的头像。我走过去了,又回转身张望:此地民居前厅不像中国可以堆放物件或摊开家伙做事,再者,眼前这位西洋青年郑重其事描摹西洋古画,这都让我好奇。他的调色板簇新,脸上表情神圣,还不时留心门外可有人注意。见我驻足稍久,他立刻打开大玻璃门请我进去,也不通名姓,就用成|人男子的中音长篇大论向我介绍这是油画,是鲁本斯,鲁本斯是17世纪法兰德斯画家,他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位大师非常“有力”。我听着,瞧着他希腊雕像似的躯干,心想下辈子我也别指望练出这么发达厚实的一身肌肉了。

奥尔的全名是奥勃特·波巴,罗马尼亚人,五岁随双亲移民来美。后来父母离异,他跟着母亲长大,奥尔是他昵称。我们混熟了,有一次他咯咯笑着说:“嗨!你见到我时,我第一次画油画,我妈讨厌油料的气味,把我赶到大门前厅。但是多好,不然我们就不会认识了。”希腊英雄怎么还得听妈妈驱使?他又笑,告诉我当时他刚从高中毕业,才满十八岁。

前总统里根竞选连任获胜那年,奥尔年满二十。记得我们俩坐在他家地板上,电视正转播竞选败将蒙代尔向里根致辞的节目。屋里堆满了奥尔的大画: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伦勃朗,还有鲁本斯,全是临摹。“多么愚蠢!我真不懂这些政客在干什么!”他嘟囔着。可我也不懂这位美国青年何以热爱古典绘画,纽约铺天盖地的当代艺术好像同他毫无关系。他临的不得法。但我总是为他的临摹所吸引:我也迷恋并竭力仿效古典画,那是我初来美国饱看原作后冲动一时的愿望。我能画得比奥尔得法(那又怎样,他才初学),但我总觉得他的临摹比我的更“对”:他浑身上下活脱就是一个鲁本斯画里的人物。瞧着他和他的画在一起,就像面包抹着|乳酪、刀叉戳在烤牛排上那股劲!

“罗马尼亚”的原义,据说就是“罗马人的地方”之意。帝国崩溃后,相传仅剩世居罗马尼亚那片国土上存续下来的罗马人血统比较纯正。同高卢人、斯拉夫人、希腊人的样子相较(这些人种在纽约都能见到),奥尔的骨相同古典绘画中的罗马汉子似乎最像。我问他这段历史,他耸耸肩说:“天知道。我得去问妈妈。”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古典主义。按说该是他来问我,何以一个中国人画油画,而且是“古典”那一路: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就像咱俩谁又想到我们会在纽约做邻居,交朋友。

1985年春,卡拉瓦乔大回顾展来到纽约。我在展厅遇见奥尔。他那天神不守舍的样子,跟着我又重头看了一遍。此后几个月不见他。秋初,奥尔唤我过去。

他扛出一幅巨大的画,总有四五米长吧。在画面上,奥尔本人横躺着,仿佛死了,父母、医生,还有他的金发女友围绕着他,每张脸表情哀恸:好一幅卡拉瓦乔!不但构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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