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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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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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艾绒是最有资格参加文艺宣传队的,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五岁就开始学习琵琶。她的父母亲,都是苏州评弹方面的名家。她的琵琶是得了家传真谛的,若不是世道的变迁,若不是来油麻地插队,她现在大概已是舞台上亮丽的琵琶女孩了。
  那天,她出现在镇文艺宣传队排练场上时,穿的是一袭洁白长裙。她将琵琶优雅地抱在怀里,那琵琶被罩在一个淡金色的布袋里。她的到来,犹如昏热的暑天里吹来一股带了丝丝秋意的轻风,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气清目爽。
  艾绒的琵琶完全是专业水平。当她在一张高背硬木椅上坐下,将琵琶从布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细心调好弦之后,她将脸颊轻贴琵琶,然后轻拨轻弹,只一串高山流水般的音符,就使所有在场的人陷入不可自拔的迷惑与愉悦。她的演奏,对于那些只能听到颤颤悠悠的、音符东摇西摆的二胡演奏,只能听到气喘不匀犹如风从豁口而出的竹笛演奏的油麻地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有点儿奢侈的享受。
  那一个上午,所有的人都无心再排练了,只想静静地坐着、站着、蹲着,听一听那纤细的指间流出的琵琶声。
  艾绒的加入,将会使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大放光彩,众人为之而兴奋不已。他们预感到,由于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拥有了艾绒,从此将会成为这一带最优秀最出众的文艺宣传队,从此身价百倍。一种荣耀感提前在众人心头荡漾不已。
  这地方上,镇镇、乡乡,甚至是村村,都有文艺宣传队。这些宣传队不仅在本村、本乡、本镇演出,还会用一只船载了家伙与人东奔西走,走到哪儿,演到哪儿,吃到哪儿。这样就有了比较,比来比去,一些文艺宣传队就会名声大作,成了方圆十几里地人们所喜爱所仰慕的文艺宣传队。一旦有了名声,就会被东请西请,那些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就有了更足够的理由不下地干活了。因为,地方上的领导很看重名气,宁愿给那些唱唱跳跳的人一个个地开工分养着,也要让他们演出去,演出十七八里地去传播名声。这地方上还会组织范围不一、级别不一的汇演。这汇演不是演演就算了的,一定要评出高下与等级来。评定的人,都是一些在文艺方面有头有脸的人。有时,还会请来上一级专业部门的专家。汇演的通知是早发出去的,各地方组织接到通知后,就会当作头等大事来抓,立即把那些分散在地里干活的队员一一传唤到排练场。汇演前的这段日子,十分的紧张,常常吃喝在一起,不分日夜地排练。那些日子里,一个个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汇演时,死,也要夺得一个好名次!由于这地方上有这样一种氛围,这样一种机制,文艺宣传队就有了一定的专业性质,越是级别高的文艺宣传队就越具有专业性质。有些文艺宣传队甚至终年忙着排练与演出。那些队员,虽说是农民,但一个个都整天干干净净的,不沾一点儿泥水。
  文艺宣传队,绝对是好去处。
  不劳动,还开给很高的工分,这很迷人。迷人之处还有很多:比如经常可以吃肉。若在平时,家中是难得吃顿肉的,有时一年半载才会吃顿肉。在文艺宣传队———特别是在那些出了名的文艺宣传队,就不愁吃肉了。哪个地方请演,哪个地方就会招待———而且至少招待两顿:演出前有一顿晚饭,演出结束后有顿夜餐。其中,至少有一顿是有肉可吃的。弄得好,两顿皆有肉。那肉是用洗脸盆盛的,实实在在,尽管吃个酣畅淋漓。因此,谁在文艺宣传队,谁不在文艺宣传队,一眼就能看出的———那个肤色偏白、脸色不错、额头与鼻尖上出油汗、眼睛里没有太强烈的吃肉欲望的,肯定是文艺宣传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也是令人着迷的。凡人都有在众人面前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的欲念。脸上涂上油彩,换上了戏装,拿了某种道具,大幕一拉,音乐一起,在刺眼的汽油灯下或是在发红的电灯光下,粉墨登场,那心情非同寻常,难以言表,哪怕是仅仅分得一个伪军、一个小鬼子的角色,歪戴着帽子,端支假枪在台上匆匆一走,也是一番惬意与得意。还有一个隐秘的迷人之处:在排练与演出的日子里,会有一种平时难以享受到的两性之愉悦。若在平时,一对年轻男女,是不可公开眉来眼去的,而一演戏,则有时要的就是个眉目传情。那男的女的目光,就得像两只不安分的小兽物交颈儿地亲热。若在平时,男女之肉体,都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不可相碰的,而一演出,就成了理所当然。一个女孩儿要作向天空飞翔状,一个男的,就会用一只大手掐住她大腿的根部,而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高高托起,并可用眼睛仰望她的下巴与那神秘莫测的、热气腾腾的大腿间。台下、幕后的摩擦与接触,则更能使人热血沸腾、喉头发紧、双颊发热、心头发颤了。乡村所演绎的那些男女故事,有许多就是在文艺宣传队发生的———那些能够进得文艺宣传队的人,本就是一些多情的种子。
  对于艾绒而言,参加宣传队的最大好处就是她可以不再在地里受罪了。当她站在阴凉之处眺望烈日炎炎的天空,见到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们时,她觉得她此时此刻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111节' 丸雨鸟雨3(3)
  艾绒是深知这一姿态的底蕴的。琵琶在她怀中,那张白净的、被灯光照得更加柔和的脸,恰到好处地半隐半显着,那番羞涩,那番气韵,让油麻地的男女老少气都有点儿不敢喘了。
  琵琶声先是在低音区时断时续地鸣响着,其声犹如顽童不时地向深夜池塘中丢一粒光滑的石子。接着,便一路攀登上来。攀登时,那左手的几根手指,犹如一棵大树的翠枝间有几只身体秀气的小兽物在攀援高枝。声音渐脆渐响,直至到了绝顶,没有了去处。那声音变得极远,犹如来自渺渺的天庭。手指全都停歇,犹如夜空下的枝头宿鸟。人屏住呼吸,一副谛听状。不久,琵琶声又再度响起,越响越亮,越响越急,鼎盛时,仿佛千柄万柄的雨后荷叶,忽然被横来的大风所吹,那亮晶晶的水珠,随着荷叶的翻卷与倾斜,此起彼伏,纷纷跌入清澈而凉匝匝的水中,叮咚作响,无数的水花在绿阴之下,绚烂盛开。一阵繁华,一阵大喜欢之后,又向“静寂”二字流淌而去。弦一拨一放,指一揉一起,声音悠闲而长远。上一个音符,直到余音袅袅时,下一个音符才会响起。如此节奏,持续了一会儿,声音又再度攀登上去……后来,弦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乱叶飞舞,水波大兴,将人心闹得慌慌直跳,眼睛瞪得如一盏盏的灯。就在人的心弦绷得紧紧时,琵琶声又适时地开始转入舒缓与轻松。听者,长舒一口气,似乎一路狂奔之后,停歇于山间小亭,那里有山风徐徐,还有冷泉浮动,偶尔还有三声两声鸟鸣从山涧竹篁深处传出。曲虽有骤然山崩地裂,但基本上是一番小桥流水、春风杨柳。
  有时,听者并不去在意曲子,而去在意那弹拨的双手。
  莫说曲高和寡,莫说油麻地人不配享受此种声音,这天下,若真有天籁之音,则是与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而这个人可以是学富五车,也可以是目不识丁。看看这一场地的人,虽然一个个灰头土脸、目光呆滞,更有人眼屎糊在眼角、鼻涕不断,但,艾绒一样用她的琵琶,将他们引向山清水秀之处,引向大放光明之处,引向春风沉醉之处。
  那些粗鲁的、愚钝的、无知的油麻地人,就在这黑云压城的天气里,坦荡荡,乐滋滋地去了一回天堂。
  曲毕,艾绒站起,怀抱琵琶,往台下微弯细腰,随即掌声四起。
  艾绒低头时,又看了一眼杜元潮,见他一脸兴奋,便头也不抬地转身走向台后。
  接下来的一个节目,刚演一半,天便哗变。霎时,风如野马越过田野、芦荡与河流,直扑这块场地,声隆隆如闻巨瀑。
  那个老者在一片叫喊声中自言自语:“我说过,今天是看不到底的。”
  在人群溃败一般往四下奔跑时,杜元潮还是安坐在椅子上。他抬头朝后台口看了一眼,见摇晃不定的灯光下,艾绒抱着一根柱子,正慌张地向这边看着。
  远处有人叫:“不好了,下冰雹了!”
  转瞬间,雨就开始降落在这块场地上。随即,众人纷纷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并听到了雨中发出的玻璃一般的脆响。
  舞台上的人都逃进了台后的大仓房,但舞台上的那些灯依然在大风中摇曳着,发着明亮的亮光。
  杜元潮站起来,向空中望去时,只见雨中纷纷坠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玻璃丸子,像是天堂的珠宝盆打翻了,直落下无数晶莹剔透的水晶与淡蓝的宝石。他依然没有立即去躲避,反而有点兴奋地看着这多年不遇的雨中奇观。
  风不一会儿就停了,就只有雨与这玻璃丸子。
  这丸子落在场地边的水里,落在大仓房房顶的瓦片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的笃笃的声音,像火中豆荚的爆裂。不一会儿,地上的玻璃丸子就有了一层,再有玻璃丸子落下时,就产生碰撞,所发之声,脆亮亮的。
  这真是一个华贵的夜晚。
  有人喊:“杜书记,快进屋子!”
  眼见着丸子越下越大,杜元潮这才走向大仓房。
  在走向大仓房的这段距离里,杜元潮尽管被玻璃丸子砸得头皮发麻,尽管衣服几乎湿透,但始终未跑,只是大步走着。
  他看到了仓房的大门,又掉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灯光下的夜空,已是珠光闪闪。
  未等他走进仓房,台上的灯忽然熄灭了,天地顿时一片黑暗,就只听见空中地上,都是丸雨之声。
  他摸黑,匆匆走进大仓房,一路上与好几个人相碰。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后不久,一声巨雷在田野上空炸响了,仓房内发出惊愕的哭叫。
  天无一丝亮光,极黑。
  杜元潮站在仓房里的黑暗之中,心里想着一个人:此时此刻,她在何处?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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