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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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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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子东的枪口就慢慢地跟着下降,当枪管落成水平时,他不禁一阵惊愕,枪差一点儿从手中掉落在地:枪口对准的竟是一个人的后脑勺!
  邱子东很快从极其熟悉的背影认出了那个站在水边树下的人:杜元潮。
  杜元潮对他身后的芦苇丛中的动静,显然没有丝毫觉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邱子东的枪口本来是慢慢地往下降落的,但当枪口降落至杜元潮的后背时,那枪口迟疑着停在了空中。不知过了多久,这黑漆漆的枪口就又慢慢地上升,直至上升到原先的高度———对着杜元潮的头颅高度。
  这是一个远离村落的僻静之处,四周空无一人。
  除了云彩、夕阳、晚风,便只有初开的芦花、槐树、白色大鸟和水面上的细密波纹。
  杜元潮一直面向水面,有风吹来,掀动着他的衣角和一头干净的头发。
  邱子东的枪口十分准确地对准着杜元潮的头颅,但他的双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继而双腿也开始颤抖,直至全身开始颤抖。如此颤抖,使他周围的芦苇也跟着颤抖。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冲着他的并不宽阔也不魁梧的背影,却使他心里感到了无底的虚空与胆怯。
  有一阵,他闭紧了双眼。
  但枪却一直举着。
  不知过了多久,杜元潮好像听到了动静,将身体侧向太阳将要落去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采芹出现了。
  杜元潮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紧接着发出嗵的一声。
  邱子东推断出,那岸边早停着一只小船,杜元潮跳到船上去了。果然,杜元潮将手伸向了采芹,并说道:“往船上跳,别怕,我在下面接着呢。”
  不知为什么,采芹竟掉转身来,向芦苇丛中观望着。
  而那时的邱子东,依然举着枪。
  采芹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抓住杜元潮的手,轻轻一跳,杜元潮顺势将她接到了船上,他们的身影顿时消失了。
  邱子东的枪却还举在空中。
  那只白鸟扑着翅膀飞走了,邱子东一阵虚脱,竟跌坐在芦苇丛里,枪也掉在了地上。风吹来时,他这才感到自己早浑身泡在了冷汗里。
  太阳落下去了。
  邱子东拖着枪,拨开芦苇,来到槐树下。他向水面眺望时,只见一只小木船已驶进遥远的霞光里……
  '第136节' 疯雨胭脂雨2(1)
  这年的夏天,油麻地野花盛开,到了傍晚,那花浸了露水,空气里香气流淌,加之天气炎热,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昏昏然,心烦意乱,直至天又开始下雨,才渐渐从清凉中清醒过来。
  雨是从这天早上下起的。
  一年四季,油麻地也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场雨,没有几个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雨里———各种各样的雨。油麻地下的雨,很少有同样的,一场与一场不一样。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所下的雨,都只属于那个季节,而每一个季节里的雨又都是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下法。油麻地的日常话题,十有八九与雨有关。油麻地人的语言修辞也总离不开雨:“这杂种,什么怪脾气?狗尿雨!”“李家二媳妇干净得雨洗出来似的。
  ”如果将油麻地人说的雨编成一本小辞典,没有百页怕是下不来:呆雨、清雨、浊雨、草雨、邪雨、铃雨、香雨、苦雨、艳雨、骨雨、青雨、泡泡雨、红雨、牛雨、蛇雨、萤雨、蛙雨、梅子雨、母雨、雄雨、招魂雨、烂脚丫子雨、槐花雨、桂花雨、菊花雨、海棠雨、蔷薇雨……
  假如油麻地人在弥留之际,脑海里一定会有什么景象的话,那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雨。
  梅雨季节,一双鞋放在床下,几天没穿,再拿出来一看,鞋壳里竟长出了几朵怯生生的白蘑菇,而一把木头椅子天天被人坐着,哪天低头一看:后背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溜黑木耳。
  这天早上下的一种雨,却已有许多年不下了。
  早上刚滴了几滴,范瞎子伸出手去接住,然后伸出舌头来尝了尝说:“这雨再下下去,就满地的蟹。”
  果然,到了中午,就满地的蟹。
  油麻地是芦荡地区,到处是蟹。但这蟹平常是深居简出的。人们捕捞这些蟹,并不特别容易。这里的捕蟹方法非常特别:用稻草扎成粗硬的绳状物,然后堆成一堆,用烟熏成枯黄|色,然后放开,几十米长的一根,拦河而下,浸入水中。那时,岸上,还继续烟熏。湿烟袅袅许多时辰,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见一两只蟹顺这绳索向湿烟处爬上来。那时,早有人守着,见它们爬上来,立即将它们捉住放入深深的篾篓。捉上几斤蟹,是很需要一番耐心的。但,一旦下起一种雨来,它们就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与诱惑,纷纷从洞中爬出,爬到岸上,并且喜欢爬向人口密集的地方,其阵势有点儿吓人。
  这一回,那蟹更使人惊愕。
  雨在不停地下。也不知道这雨里含了何种迷幻药,直将那蟹纷纷引出。它们先是争先恐后地在芦苇丛中爬行着,在阵年的旧叶上,发出沙沙之声。这沙沙之声,与雨的沙沙之声融合在一起,就分不清到底是雨声大了,还是它们的爬行声大了。它们的爬行一律是横着的,样子很怪。但当看到有成千上万只蟹都如此爬行时,倒也觉得十分的气派。
  它们一只只都爬到了水边,然后随势跌入水中,扑通扑通之声,此起彼伏,响闹不断。
  下滑的蟹多了,那土岸就形成了一个光滑滑的斜坡,当后面的蟹再爬到此处时,十分容易地就滑入水中。
  水面只有雨点打出的圆圈,蟹们一律沉入河底,开始了人们无法看见的穿越———等人们看到它们时,它们已经从水的那一边,爬到这一边了。它们急促地向人居住的岸上爬去。
  爬多了,那土岸也形成了光滑的斜坡,而此时的光滑给予蟹们的却是爬行的困难。它们经常爬到一半,就又滑落水中。但,最终还是不屈不挠地爬到了岸上。
  在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一些池塘与小河,那里也一样藏着许多蟹。它们也纷纷爬了出来,与远道而来的蟹合流,因此一下子就使蟹阵变得密集起来。有时,它们之间会挥动双钳发生争斗,高潮时蟹摞蟹,能摞起近尺高。不久,这蟹山,就会哗啦倒下。几个回合之后,各自便放弃了这无谓的战争,又合流继续前进。
  蟹大小不一,壳颜色各异,有青色的,有褐黄的,而青色的又有各种深浅不一的青色,褐黄的也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褐黄。大小相伴,雌雄混杂,只顾爬行。人们观望着,全然不知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疯了,统统疯了。
  油麻地的人说:“这雨里有种气味,蟹闻了这种气味,是必定要爬出来的。”
  乌鸦们兴奋不已,哇哇乱叫。它们不时从树上飞下,从地上叼起一只蟹,然后又飞到树上,将蟹放在树杈上,用喙使劲啄着。往往没有啄几下,那蟹就从高高的树杈上跌落在地。
  狗与猫,无一空嘴,都叼了一只蟹,可又无法下嘴,便到处乱藏。其实谁会在乎它们的口中之物呢?这蟹铺天盖地,有的是。
  范瞎子说:“咸丰头年,蟹雨滂沱,油麻地一带瘟疫横行,亡者塞道;宣统三年,蟹雨大作,蟹越堤不能,打洞无数,大堤溃烂,平地成湖;民国十二年,蟹雨潇潇,油麻地一带,人性失禁,凶杀连连……”
  说得人心惊肉跳,都觉得这雨有点儿不吉利。
  也有人骂:“老瞎逼尽能瞎说。我见过那么多蟹雨,不也太平无事!”
  但油麻地的人总觉得此雨凶多吉少。
  蟹一边爬一边咔嚓咔嚓地挥动双钳,将凡碰到的可被剪断的花草统统剪断,能吃的就吃,能毁的就毁。前面明明是绿油油的青草,蟹阵过后,就像剃刀刮过,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它们一边穷凶极恶地大咬大嚼,一边口吐白沫,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无厕可寻而被逼无奈于露天集体撒尿,直溅出一地骚蓬蓬的白沫———不过那白沫不是骚,而是一股怪异的腥。这腥气使人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意念不正。
  '第137节' 疯雨胭脂雨2(2)
  这雨下到天黑,也未有停歇的迹象。
  油麻地人家,家家早早关紧门户,惟恐蟹爬进屋里。
  那雨里似乎饱含了激素,催动着这些带壳的生灵。它们被雨浇得亮闪闪的。天将黑时,余光投射在它们的壳上,发出淡淡的黑宝石亮光,天地间倒也显出一派深沉的华贵。
  雨,一夜未歇。
  觉少觉轻的老年人,一夜听着沙沙的雨声,也一夜听着蟹的沙沙行声。
  凌晨,雨停了。
  早起的人们打开门看时,不禁感到惊讶,那蟹一只都不见了,而只看见烂泥地上留下的均匀而稠密的蟹行之痕。
  油麻地的早晨,平静如旷野上一株孤独的大树。
  当人们忘了这场蟹雨而开始惦记地里的农活、铺子里的生意时,一个特大的消息从油麻地小学那边如隆隆雷声一路传来:
  拉胡琴的男教师林文藻死在了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宿舍里!
  '第138节' 疯雨胭脂雨3(1)
  发现这一情况的是一个叫树枝的男孩。
  今天是星期一,轮到树枝当值日生。他早早就到了学校,那时还没有一个老师———回家度周末的老师还未回来。树枝觉得校园很空旷,有点儿害怕,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可总不能再返回去,就在操场上一边晃悠一边等待老师与同学。在往操场走时,他路过林文藻的宿舍门口,当他看了一眼关着的门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毫无理由地觉得那里头有个人。他在操场边上晃悠时,脑子里总出现那扇关着的门。“莫非林老师昨晚上就回来了?”树枝想着,就又战战兢兢地走回校园。他在那扇门前站着,心里有点儿发慌———树枝说不清他心里为什么发慌。他又想走开,但最终还是壮起胆敲响了这扇门。
  门声特别空洞,并在校园里回响着。
  里头毫无动静。
  “林老师昨晚上没有回来。”树枝又往操场上走,但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将脸贴到了宿舍的玻璃窗上。
  早晨的第一束阳光正投照过来。
  树枝很容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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