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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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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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拚命客气着,荷西挣扎不过,都想拿了,我在一旁喊了起来:〃不能拿,人家小本生意啊!〃路人再度停住了,笑看着我们,我急了,又对日本人说:〃快回去吧!摊子没人管了。〃

说完用力一拖荷西,发足奔逃开去,这人才没有再追上来。

跑了一阵,荷西很快的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在街头巷尾找卖棉花糖的摊子。

我跟着荷西大街小巷的穿出穿进,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行,一直忘不掉那个人。〃

〃什么人?〃

〃刚才那个日本人。〃我叹了口气。

荷西在粉红色的棉花后面眨也不眨眼的瞪着我。〃想想看,一个陌生人,对我们会有那样的情谊。〃我慢慢的说。

〃可是我们没有拿他的钱呀!〃荷西很干脆的回答,还做了个好天真的手势。

〃拿,不拿,这份情,是一样的,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我再叹息起来。

〃要怎么样才能忘记他,你说吧!〃

〃流浪的人,也许喜欢吃一顿家常菜,你答应吗?〃我温柔的求着荷西。

荷西当然是首肯的,拉着我便往回走。

这一回我们绕到那日本人的摊子后面去,轻轻敲着他的肩。

荷西跟我笑着互看了一眼,荷西推推我,〃你说。〃〃嗯——中华料理爱吃吗?〃我的日文有限,只能挑会说的用,胆子倒是来得大。

〃爱极了,哪里有吃呀?〃果然他欢喜的回答着。〃在我爸爸和我的家里。〃我指指荷西。

说完马上发觉讲错了,也不改正,站在树下一个人哈哈的笑。

这个人看看荷西,也笑了起来。

〃我叫莫里。〃他对我们微微弯了一下身子,并不握手,又慢慢在摊子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森〃字来。

〃我们是荷西和三毛,请多指教。〃说着我对他鞠了一躬,荷西在一旁看呆了。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泡虾米和冬菇,女友黛娥抱着孩子兴冲冲的跑来了。

〃早上碰见荷西,说有同胞来晚饭,要去大菜场吗?我也跟去。〃她好起劲的叫着。

黛娥是西班牙人,因为跟我十分要好,言谈之间总是将中国人叫同胞,每次听她这么说,总使我觉得好笑,心里也就特别偏爱她。

〃是日本人,不是同胞。〃我笑说。

〃啊!算邻居。〃黛娥马上接了下去。

在去菜场的途中,黛娥按不住她的好奇心,一定要我先带她去看莫里。

〃在那边,我停车,你自己下去看,不买东西还是不要去扰人家才好。〃

黛娥抱了孩子跑了上去,过一会又悄悄的跑回车上来。〃这个人我喜欢,没买他的东西,他看见娃娃,送给他一朵小花,好谦和的,跟你不一样呢。〃

莫里也是给我那样的第一印象,谦和诚恳,不卑不亢,他那个摊子,挤在一大群嬉皮打扮的年轻人里面,鹤立鸡群似的清爽。

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接莫里,却发觉他的摊子上生意正旺,挤满了现定的游客,要莫里当场用银丝绕出他们的名字胸针来。

莫里又要卖又要做手工,忙乱不堪。看见我们去了,马上跟面前围着的人说要收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弄巧成拙,请莫里回家吃顿苦饭,却没有想到挡掉了他下半夜的财路。一时心里不知怎的懊悔起来。

在我们温暖的小公寓里,莫里对着一桌子的菜,很欢喜的用日文说了一堆感谢的话,这才拿起筷子来。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只能说简单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边放了一支笔,叫他跟我笔谈。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说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

〃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着我。

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

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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