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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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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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个幻想。马尔库塞本人颇明了这点。因而,若想走向他所指引的无压抑文明,大半不
能靠脚而要靠头,或者干脆靠心。想起这点真让人悲从中来。但午夜时分,一支烛光也能为
踟蹰暗夜的旅人燃起一丝希望。朝霞纵然绚丽,但那要待晓雾四散,而并非人人都能等到清
晓莅临的一天。因此不管天光大开,还是烛光掩映,清醒的灵魂总守候着,只要有人守候,
就总有破晓的可能。怕就怕我们都沉睡了。守候于幽夜是一种幸福,正如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一样”。后来我把它写入文章寄给先生,先生回我信说:“愿与你和朋友们共同守候”。
八三年读到贺麟先生的文章《康德黑格尔哲学东渐记》,贺先生说:“周辅成先生在一
九三二年写了《康德的审美哲学》(《大陆哲学杂志》一卷六期),……周辅成先生是研究
西方伦理学的,周先生曾‘惋惜中国尚不曾有介绍康德的美学的文字’,自告奋勇写了这一
篇文章。周先生的介绍相当详细,全文共分两大部分,一是批判力与悟性和理性的关系,一
是审美判断之批导。这是我国对康德美学思想最早较有研究水平的文章”。我才知道先生是
介绍康德美学入中国的开山之人。我问先生为何从未向我提起,也未叫我读他论康德的文
章,先生淡淡地说,那是五十多年前写的东西了,不一定有价值。我坚持向先生要,他挺不
情愿地从北图复印了一份给我。我仔细拜读先生的文章,虽然行文风格是五十年前的,但先
生对康德美学梳理之清晰,解说之明确,总体把握之贯通,以我当时所见中文文献,尚无人
能及。老一辈学人学风真淳厚。像这种开创性的工作,不过是做过便完了。能与先哲对话,
能有成果惠及后人便达初衷,其余世间名利不过淡然处之。这种淡泊雍容,来自浩然之气的
涵养,来自古卷青灯的陶冶,来自“大道如砥”、“德不孤,必有邻”的信念。先生已点燃
烛火,又约我们同守暗夜,小子岂敢怠惰。



八二年六月,我要通过硕士论文答辩,先生应邀担任我的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那天先
生早早就到了哲学所,在走廊里遇见先生,觉先生今天的样子有点特别。后来才意识到先生
特意着了装,显得格外整洁肃穆。我趋前问候先生,他很严肃地点了一下头,就进了现外
室,答辩就在这里举行。答辩过程中先生问了我两个问题,记得有一个就是有关康德所
论“无目的的目的性”。我回答得大致正确,其他先生也问了一些问题,所幸未出大错。随


后我便出去等候。再进房间,见各位答辩委员面带微笑,就放了心。杜任之先生宣布我的论
文通过,我向各位先生鞠躬表示感谢。所里派车送先生回北大。见先生上车,想起七五年底
在清河小营机械学校送先生上车的情景,不由百感交集。
论文答辩结束不久,我便启程去武汉,为即将在庐山召开的全国现代西方哲学讨论会打
前站,办自武汉至九江的船票。上山前在九江烟水亭旁的小酒馆与国平和苏国勋大哥喝酒,
望窗外蒙蒙雨雾中兀立的点将台。相传赤壁之战前,周瑜曾在此演练水军。上庐山后,忙于
会务,得暇与朋友们遍游庐山名胜,甚是快乐。一日,与北陵、友渔、国平、苏大哥,步行
二十余里去访三叠泉。返回时已是暮色四合,山风渐起。向晚的天空蓝水晶般纯净,几颗早
到的晚星倚着绮云,平添几痕绚丽。远山云雾缭绕,影影绰绰,几人正踏歌徐行。苏大哥突
然指着远山说,那是五老峰,山下就是白鹿洞书院,明天我们会去参观。我心一动,想起南
宋淳熙年间,朱子在此升坛开筵、门庭兴旺的情景,不免心往神追。接近庐林宾馆时,天已
全黑,在黑黝黝的松林中行走竟看不清路,几人相呼着在林间小径上摸索。不经意间,眼前
豁然一亮,庐林湖已飞临身旁。润玉般的湖水静卧秋夜,岚气幽幽,摩挲秋水。湖畔烟雾飘
渺,修竹袅立,伴微风簌簌纤歌。凉夜已深,皎月破云,寒星数点,清辉散落。几人似闯入
画中,皆收足敛声,不敢搅扰这人间仙境。待回到宾馆,躺在床上,仍未从刚才的梦境中回
过神来。又想起一早起来要登五老峰,游白鹿洞,不免辗转反侧,很久未能入眠。
读史知道始建于南唐升元年间的白鹿国学是中国最早的书院。书院者,读书、答辩、慎
思、精进之处也。选一方山水清幽之地,奉一套求真悟道之理,聚一群心向大义之人,延几
位德高饱学之师。行如朱子在《白鹿洞书院学规》中所言,“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
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辞章,以钓声名,取利禄
而已”。南宋淳熙六年,朱子任南康太守,踏勘书院旧址,以为“观其四面山水,清邃环
合,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真群居讲学,遁踪著书之所”。便主持修复,招收门生,登
坛讲学,白鹿洞遂成理学圣地。我读中哲史,对朱子一直有好感,觉他论道明通,平易晓
畅,绝非道学面孔。不过读先生论戴东原的著作,却见他力斥理学,极赞戴震所言“人死于
法犹有怜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其实先生扬戴抑朱也有其不得已处,对朱子亦有回护。
先生认戴震所反对的宋明理学“基本上是指清代的统治阶级所了解的程朱哲学”,又痛诋清
际文字狱之残酷,这其中的宛转,倒要向先生好好讨教。今天在白鹿洞拜朱子,要想好回去
如何向先生“交代”。
书院的大门并不煊赫,上有李梦阳题匾。据说古时门外大道边曾立有石刻“文官下轿,
武官下马”。我们的先人倒是重知识轻地位的,而今却尽入渔樵闲话了。进门便有清凉之气
扑面,寻清风起处,是自后山奔流而下的一道清溪,溪边巨木参天,阴翳匝地。溪中有巨石
数块,其上有朱子手书“枕流”二字。向左拐,进一庑廊,皆石刻,中有朱子手泽,和李梦
阳五言绝句。诗境清幽篤静。进朱子祠,向朱子顶礼。随后转入白鹿洞,有后人凿石鹿,殊
粗糙。四面游逛,随意观览各处楹联,大多陈词滥调,忽见明人周相所撰一联,“二李读书
看白鹿,书中得几分,白鹿中得几分;三贤讲道对青山,道外无一事,青山外无一事”。觉


得有趣,多看了几遍,暗记住了。进文会堂,见朱子手书“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峰泉
交映,智仁独得之天”。想到底是朱子,出手就是不凡。出堂下阶,沿明溪缓行,听水声潺
潺,似鸣素琴,真可一洗尘心。不知朱子名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否得
自于此。跨过几块卵石,便站到“枕流”石上,想既为“枕流”,便当曲肱而卧,于是便横
卧石上,仰望白云苍狗。
古希腊,柏拉图建立了雅典学园,亚里士多德建立了吕克昂学园。正是在这些学园中,
希腊哲学蓬勃生长。这学园大抵便是我们古时的书院了。有趣的是,希腊哲人讲学论道也要
寻个清幽怡人之处,在《斐德若》篇中,柏拉图记下了苏格拉底与斐德若的谈话“在梧桐树
的浓荫下,四肢舒展,躺在青草地上,夏日的凉风轻拂,把脚放入清泉,一阵沁人心脾的凉
爽,用芳香的青草作枕,斐德若,来吧,我就躺在这儿,你来读你的文章吧,在这仲夏的温
暖中”。再看朱子对白鹿洞的喜爱,中外大哲所思所感冥冥契合,在精神的至高处,何来畛
域!
书院、学园中研习之道的优越处是讲辩结合,有讲有问,有答有辩,文意互发,疑义相
析,攻防之中,道理渐明。因为只有自由辩论最能激发思维的活力。想自八一年西安会议,
结识嘉映、正琳,相约每月一次的黑山沪讨论会,一年多来确觉思路大开,学力渐长。此次
庐山聚会,他们未到,让我惋惜不已。见嘉映业师熊伟先生兴致勃勃地游览白鹿洞书院,心
中忽发奇想,若辅成先生亦在此地升坛讲课,该多么有趣。那时我辈友朋、学子机锋相夺,
义理相搏,如君子之射,“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个向往存我心中多年。八
九年与正琳、嘉映、友渔、国平、阿坚、苏炜诸君筹划《精神》杂志,特设“学园”栏目,
想收各家争辩于其中。不料虎貔之师直入京城,狼烟起处,精神遁走。九二年与力川去梵蒂
冈博物馆,却见到这理想坚不可摧地存于拉斐尔的《雅典学园》中。大师随心所欲地把他尊
崇的哲人,不分门派,不论年代,一网打尽在他的巨作中。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联袂而下,
宽袍飘飘,如天神下奥林庇斯山。再看学园中群贤尽至:放浪形骸的第欧根尼,思考流变的
赫拉克利特,定“在”为“一”的巴门尼德,万“有”归“数”的毕达哥拉斯,色诺芬、普
罗提诺、伊壁鸠鲁……,最后大师自己也厕身其中,聆听论辩。在拉斐尔心目中,人类的精
神生活尽在雅典学园中了。学园、书院,思想者的家园。
下山回京,庐山带给我的激动尚未平静,急冲冲去看先生,要给他讲的故事正多。自八 
O年起,先生开始主持新成立的北大哲学系伦理学教研室。先生毕生致力于伦理学,但在几
十年谀桀颂纣大合唱中,有谁听良心细弱的呼声。现在伦理学能登堂入室,先生很高兴,也
极关心国内学界的各种动向,我向他介绍了会议的情况,记得还带了几份会议论文、简报给
他。在和他聊起白鹿洞书院时,我说先生虽不喜欢程朱,但白鹿洞书院实在是个好地方。先
生马上严肃起来,说朱熹是真儒,儒家的好东西,朱熹挖掘光大了许多。南宋时外敌威胁,
讲儒学的人都能体会得到。讲理学也是讲心灵的力量。王守仁的心学是继承这点的。我说戴
东原批理学,先生是赞成的。先生大笑起来,说你说的是我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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