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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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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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身手敏捷,交手片刻,已见有三两农民倒地不起。在壮汉的夹持下,我挣扎着抬起头,
见“发小”嘉浩正从山坡上飞奔过来,身边又钻出小个子李志刚,上手推胸,下脚使绊,扭
着我胳膊的壮硕青年便跌入河中。厂头儿跑出来劝阻,但人仍越聚越多,混战一团。大约半
个小时战斗结束,有几个农民弟兄不知被何人下狠手,板儿砖拍昏,急送怀柔县医院。
这下子事闹大了。沙峪公社报怀柔县,怀柔县报北京市,定性为“破坏工农联盟的集体
斗殴事件”,市委责成市机械局严肃处理。于是召开全厂大会,厂长高凤岐宣布给我“记大
过”的处分。我不服气,找厂长理论,高厂长一席话让我哑口无言:“厂里给受伤的农民赔
偿,轻伤8 00块,重伤1 600,你赔得起吗?”结果就是档案中装进了记大过处分书,从
此“底儿潮”。这次推荐上大学,档案就发挥了威力。知道政审没通过,我彻底绝望。在中
国,档案就是一个人的命根儿啊。想想今生怕是再无出头之日,心里郁闷到极点。
盛夏时节,山中雨水充沛,林木绿色逼人,冬天干枯的溪流又喧腾起来。河道曲折处,
水石相激,静夜远闻,隐隐若有歌吟。年轻时人不经事儿,心情苦闷便意志消沉,坚持多年
的读书计划也停顿了,常与好友瓦宁携薯干酒半瓶、鱼皮豆一包、手风琴一架,倘佯林下溪
畔,抚琴放歌。一次薄暮时分,俩人高卧青石之上唱得正酣,忽见一条两尺青蛇窜出密草,
随琴声婀娜起舞。不知几次夜半扶醉而归,戴师傅严斥我放浪形骸。但我仍不知歧路而返。
九月初,弟兄们见我终日闷闷,便提议去登慕田峪长城散散心。清晨出发,踏着朝露,
沿崎岖小径登山。道旁杂花缭乱,野香醉人。秋梨、山楂、苹果,艳黄、殷红、青紫相间,
织成满眼的斑斓。一行人穿行林中,手脚并用攀岩,中午时分,古长城已在脚下。三十几年
前的慕田峪还不是旅游点,古城墙大半坍塌毁损,一身岁月的苍凉,静卧在褐榻翠衾之间。
登山顶烽火台眺望,远天紫纱轻幔,若沧海浩淼。峰峦间雾霭纠缠,如群岛隐没波涛间。长
城随之起伏,分割关山一线。
京畿一带本是古幽燕之地,想陈子昂登台“念天地之悠悠”处就在近旁。在这天地雄阔
浑涵之间,我身心如经大涤,止不住鼻酸眼涩。前几日尚觉性命攸关的失败,今日看来,不
过鸡零狗碎。世界何其美好,人生何其诱人,少年心事岂能囿于尺寸得失。于是,向群山顶
礼,欣欣然下山归去。
回到厂里已是晚饭时分,戴师傅急冲冲地在食堂找我,把我拉出买饭的队列,说有好
事。厂里又有一个上学的名额,市机械局要办一个专职哲学进修班,老师都是北京大学哲学
系的。这次不用再讨论,就让你去,你小子可别给我丢脸。我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谢他,随
后窜出食堂去找我的小弟兄们。当晚大家把这个月的菜票全凑出来买了散装啤酒,狂饮一
场。月底把全部家当扔上一辆“大解放”,我一路烟尘地回到了北京。




 一九七五年十月五日上午十点,一群来自北京市机械局各个工厂的“理论骨干”集合在
德胜门城楼下,一辆大轿车把我们送到清河镇小营,原北京市机械学校。我们的哲学进修班
就办在这里。全班约四十余人,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大概就是我了。由于我们都是
来自工人阶级队伍,学校便没安排学工、学农、学军等活动,只是读书。课程有马列主义基
本原理、辩证唯物论、历史唯物论、自然辩证法、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经典著作选
读。学习时间安排得很满,大课后分组讨论,也有单独的阅读时间,可以静心读书。
七五年,社会政治气氛紧张,清河小营倒真成了世外桃源。学校周围是大片农田,晚饭
后,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总要漫步绿野,谈古论今。班里同学大都根红苗正,属于热爱毛主
席、“志壮坚信马列”的一族。我们几个人就稍显异类,常品评时政、交流消息、关注上层
权争。青年人说话口无遮拦,一次散步时,大谷放言“人民日报上登的东西,百分之八十是
假的”,竟被人告发,甚至成立专案组,调查我们这个“小集团”。
按照课程安排,十一月份要开西方哲学史课了。教马列基本原理的陈楚余老师说,西哲
史要由北京大学的“权威”来讲。说起“权威”,就让人联想起“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
威”这顶帽子。我却偏对这类人有好感,觉得既是“学术权威”,不管是什么阶级的,必定
是有学问的人。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是我们经典选读课的重点。后来知道真
弄哲学的人,没人拿这书当严肃的哲学著作,在当时却奉为经典。无论如何,这部书毕竟涉
及身心关系、时空概念、意识与知觉、认识与存在等哲学基本概念,所以总想把它读通。何
况列宁在批判波格丹诺夫、马赫、贝克莱时,涉及到了西方哲学史的重要范畴。顺藤摸瓜,
也会探到有价值的知识。比如在讨论先验论时,必然牵涉到康德。我那时正死啃他的《纯粹
理性批判》,蓝公武的译文佶屈聱牙,读来读去不得门径,总觉如坠雾中。听说有“权
威”来给我们上课,心中就有企盼。
十一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班主任韩老师走进教室,很郑重地告诉大家,今天西
方哲学史开课,请北京大学周辅成同志给大家上课。片刻,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
就是中国伦理学界的泰山人物,北大哲学系的周辅成教授,那时公开场合都称“同志”。
先生中等身材,微胖,身着一件四兜蓝制服棉袄,已洗退了色儿,有点儿发白。脚穿五
眼灯芯绒黑棉鞋,头戴一顶深棕色栽绒双耳棉帽,步履轻捷,无丝毫老态。先生走上讲坛,
摘下棉帽放在讲台上,露出短发皆白。白发不甚伏贴,有几簇支立着,先生也不去管它。我
好奇,以往心目中的“权威”,大半和“高帽儿”、“挂牌”、“喷气式”有关,但见眼前
这位老人温文尔雅,便仔细观察。先生长圆脸,肤白皙,丰颊阔额,眉间开,目光澄澈,鼻
梁高,鼻尖略收,唇稍厚,下颔浑圆,表情开朗安详。
先生开口讲话,普通话中有川音,说受学校领导委派,来向工人师傅汇报学习心得。又
说马恩和列宁本人都精通西方哲学史,所以要学好马列原著非有西哲史知识不可。几句简略
的应景话讲过之后,先生从一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中拿出一黄旧的厚本子,里面密密地夹着
一些纸条。先生打开本子,转身开始板书:“古希腊哲学,第一节,米利都学派与希腊早期
朴素唯物论思想”。先生讲得深入细致,旁证博引。每引一条文献,先生都会站起来板书。


有时会把整段引文全部抄在黑板上。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指出米利都学派的要旨是以物质性
的存在来推断世界的构成。对米利都学派三哲,先生给阿那克西曼德的评价最高。先生以现
存残简和哲学史家所论为据,指出阿那克西曼德已经开始用抽象的语言表述存在的单一性、
万物的运动性和对立面的冲突。先生提醒我们注意,这些看法在初民的原始意识中,是以神
话和诗歌来表现的。在这个意义上,米利都学派是第一批哲学家。
在先生的引领下,我惊异于希腊人的奇思睿智。先生只手为我们推开一扇窗,它面对着
蔚蓝色的海洋。先生娓娓的讲述让我兴奋,希腊先哲的智慧令我神往。这群人物,既是沉思
冥想的先哲,又是嬉笑玩耍的孩童,像泰勒斯,为了向人证明哲学家如果愿意也能挣钱,他
预计来年橄榄会有好收成,事先包租下全城的榨油机,而大发利市,尽管他声称,他的乐趣
并不在此。
教室里极安静,同学们都在认真记笔记,只听见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先生每要擦掉前面
的板书,总会停下来问,同学们都记下了吗?然后用力抹黑板。板擦上的粉笔灰沾满双手,
先生便不时地轻拍双手,但总也拍不净,有时想轻轻掸掉身上的白粉,反在蓝棉袄上又添白
印。先生连续讲了一个半小时,屋里很暖,先生又穿着厚厚的制服棉袄,加上不断板书,渐
渐地额头上有了汗意。先生不经意地用手去擦,不觉在自己的额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我坐在教室后面,远望着先生勉力的样子,心里隐隐被某种东西触动着,是什么?一时也说
不清。以后在与先生的漫长交往中,才渐渐悟出一点儿。
课间休息时,先生去教研室稍歇,随后便回到走廊里燃起一支烟。那时先生吸烟,一个
人站在袅袅轻烟中,有点落寞的样子。同学们忙着对笔记。我素来不大重视笔记,关键处记
二三笔提示了事。见先生站在那里抽烟,便想过去搭讪,心里头打着私下请教的小算盘,想
或许能把读书不通处拿来就教于先生。心里犹豫着,脚步却朝先生挪动。那时我烟也抽得
凶,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似乎有点儿向先生借个火儿的意思。先生大概看穿了我的把
戏,反迎着我走来。表情有点严肃,却很和蔼地问,今天讲的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我紧忙
回答不,没有,我是想问您一些问题,但不是关于希腊哲学的。先生有些不解,今天不是刚
开始讲希腊哲学吗?你的问题是什么?我说是关于康德的。先生喔了一声,似乎扫了我一
眼,我觉先生眼中精光一闪。这时几个同学也走过来和先生说话,谈的是今天课上的内容。
休息时间一过,同学们回到教室,先生又开始讲课。第一天的西哲史便以米利都学派的三哲
之一,阿那克西米尼同质不同量的宇宙构造说结束。同学们鼓掌致谢,我当然鼓得最起劲
儿。先生向同学轻轻一躬,便走出教室。
我们随后拥出教室下楼准备吃饭。见先生站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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