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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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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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长街送总理的感人一幕,那一刻我也在场。后来我们知道,三周之后的除夕,毛泽东的工
作人员在他的住地——游泳池放了欢快的鞭炮。毛终于让周死在了他的前面。这个决心其
实自周查出患了癌症时就已下定。
班里的同学决定去天安门广场给周献一个花圈,表达悲悼之情。在那时,人们都认为周
代表着党内正义和道德的力量。他的去世,使未来中国的政治变化更晦暗不明。当局已有各
类禁令下达,老师也来班上劝阻,但我们坚持要去,学校并未强行阻挡。记得是杨晓明大姐
找来的大轿车,袁懋珍大姐领着女同学扎起花圈,几位朋友商量着起草了悼文。在天安门广
场凛冽的寒风中,全班同学宣誓,要以周总理为榜样,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离开
广场后,我们几个人在南长安街北口康乐食堂吃饭,祖卫情绪悲愤难抑,伏桌痛哭。几个人
酒后放胆,大骂阻挠人们悼念周的那些左派。只是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叫“四人帮”。
这是毛泽东给他最亲近和信赖的人起的名字。
在这个激动不安的时刻,我一直没去先生家听先生教诲。二月初,春节过后,先生来信
约我在康乐餐厅见面。康乐餐厅是家有名的餐馆,原先似乎在王府井一带。后来渐渐大众化
了,成了普通的大众食堂,搬到了交道口十字路口西北角上。不过名声仍在,先生大约是因
了这名声才约我去那里。北京的二月初,天寒地冻,刚在餐馆坐定,外面就下起雪来。雪花
漫天飞扬,霎时间街宇皆白。天黑了,餐馆里的雾气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白色的柔纱,透过
它,能依稀望见外面雪花围裹着昏黄的街灯飞舞。
周恩来去世后,中国的政治空气格外诡谲。稍有知觉的人都知道,搏杀在即。但鹿死谁
手殊难预料。先生这时约我见面,当然不是为了教我康德,他是心中不安。诗云:“式微,
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先生心中的“君”就是国家大事。先生悄声问
我,听说毛是故意不去周的追悼会的。他对周不满,认为周是反文革力量的总后台,可是真
的?又自言自语的说两人共事这么多年,毛还不了解周的为人?周是不会跟他闹对立的。先
生当时一再为周抱屈,却不指责毛的寡义,只是说毛身边的人对周不满,因为他们想拿到更


大的权力,所以在毛耳边说周的坏话。先生以一介善良书生之心,猜度党内残酷内斗,显得
有点天真迂阔。其实,从七四年批林批孔开始,毛对周的不满早就表面化了。在毛看来,周
身边聚集着一群随时准备清算文革的人,而这群人早晚会清算到他头上。毛对周的防范打压
已是党内公开的秘密。周去世之后,京城内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多集中在毛周关系上。先生
听到不少传闻。他知道我消息渠道多,便总把听到的消息告我,核实一下是否可信。
和先生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先生很小心地从他的制服棉袄口袋中掏出一张红线横格纸,
上面有他手抄的温庭筠诗《经五丈原》:

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先生递给我,说别人告诉他,这是周恩来在去世前抄给毛泽东看的。“象床宝帐”指被
打倒的老干部,谯周指中央文革中的左派。其实,有关这首诗的传闻我早就听说过,在七五
年下半年就有人传抄,我读到它是一位朋友抄给我的,用的是几可乱真的欧体正楷,那时他
正苦临欧阳询的《九成宫》贴。但我确定先生所听传闻并无根据。同时流传的还有一个完全
相反的说法,说这诗是毛泽东抄给他身边人的。“下国卧龙”、“象床宝帐”都是他本人自
诩。所谓“空寤主”是指他费尽心力培养的接班人前途叵测,而最终谯周一类投降派会得
势。联想七五年评《水浒》、批宋江投降派,而周恩来已被江青骂作投降派,所以说这诗是
毛抄给他的亲信的,倒更像。我将此分析给先生听,先生连连叹气,说怎会如此。如果毛这
样认定,则国事糜烂更加不可收拾。那天和先生吃饭,气氛沉重。先生不似往日的谈笑风
生,显得心事重重。我少见先生如此,问他,他叹息道,国家如此下去怕有大乱啊。我当时
年轻,并无先生那么深刻的危机感。只是深知专制体制全无人性,从心里厌恶这种粗鄙野蛮
的权争。其实,政党权争本与百姓无关,林冲手刃王伦,关大宋百姓何事?伯尔上校与汉密
尔顿决斗亦不干扰美国公民的生活。只是当局从苏俄学来的这套党国制度,让权争祸及百
姓。
饭后,走出餐馆,雪已停了。街上少人行,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抬头见冷月高悬,夜
空如洗。餐馆门前就是7路无轨电车,我要送先生上车,但先生说还早,“再走走,谈一谈
吧”。先生喜说“再谈谈,再谈谈”。每逢此,我当然从命。我怕先生受寒,叫他放下栽绒
帽子的护耳,再带上口罩。先生笑了,说那就既不能听,也不能说,你是要我又聋又哑啊。
怕冰冻雪滑,我便在靠马路一侧轻扶住先生,先生抬起脚说没关系,我的鞋底钉了胶皮,不
滑的。果然,见先生那双五眼黑棉鞋底上钉了一层轮胎。我们西拐,沿着鼓楼东大街,顺
大、小经厂一路缓行。刚下的雪松松软软的,走上去嘎吱嘎吱响。街上几无人迹,偶有电车
缓缓驶过,导电杆滑过电线,留下悠长的泛音,像巴赫“G弦上的咏叹”。车过后,晃动的


电线鞭打着路旁老槐树的枯枝,枝上积雪簌簌落下,洒在先生肩头、帽顶上。先生并不知
觉,不时挥动一下那根黄藤手杖。在这静谧的雪夜,我伴着先生行走在玉洁冰清的世界里,
不再理会四围黑暗的逼迫。已记不清具体谈了些什么,但肯定不是哲学,多半是交换对国是
的看法,对未来的估测。不知不觉已走出两站多地,到了鼓楼墙下。怕再晚了耽误动物园的 
32路车,我硬让先生上了车。电车开动之后,先生举起手杖向我晃了晃,就坐下,随着电
车启动的呜咽声远去了。
那天回家,半夜心不安,怕先生滑倒,怕先生没赶上末班车,怕。。。。。。。。早起急忙投了封
信给先生,问个平安,那时先生家里没有电话。问声平安,要靠4分钱邮票。两天后收到先
生的信,短短的,说“雪夜漫步京城,心情大好”。
三月间,也去先生那里。但后来查看当年的读书笔记,竟不见先生授课的内容,只记有
先生指示我读的一些书目。想必三月里见面都谈国是、政治了。四月六日早起,大谷在班里
悄悄告诉我,昨夜警察和工人民兵出动,血洗了广场。当晚,学校通知各班同学都去食堂听
重要新闻,在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中,我们知道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总理的行动,被定
性为“反革命事件”,邓小平下台了。我立刻想到此刻先生必然心焦。他一直预感要出大
事,果然就来了。心里计算着快点去看看他。那几天,课基本停了。大家都要讨论学习当局
的新精神,表态、声讨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分子”。但实际上,讨论学习成了关起门的牢
骚会。我瞅个机会就溜出学校去了北大。
想象着先生会很关注政局的大变动,正准备着倒给他一些新听说的小道消息。但先生出
人意料地平静,说天安门广场他去看过了,人心向背已明,我们要等着看好戏。先生的书桌
上摆满了一摞摞的书,书中插满了手抄的卡片。先生正在忙着案头工作。先生平静地说,学
校正布置新的运动,这次批邓是重点。总有人会跳出来的,系里文革积极分子多得很。走近
书桌看先生摊开的书,是《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哲学家、政治思想家关于人性论人道主义言
论集》,里面夹满纸条,纸条上注着一些书名和页码。先生见我不解,说这是六十年代为了
配合反修,批判人道主义编写的资料集。书是他编的,序是他写的,但仅限内部发行。先生
说这些年他又发现了许多资料应该补充进去,但重印这部书绝无可能。只是觉得工作总是要
做的,得空就自己动手做。边说边苦笑道,也算个娱乐吧。在这黑云压城、风雨满楼的时
候,先生却回到书桌,重伴青灯古卷。我一下想起袁世凯称帝后,风雨凄迷,鲁迅在京城绍
兴会馆中抄稽康:

“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维
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

但先生所做,其意义却远超过伤时自悼。先生所披编者,是人类所共尊的一点人道之
光。希腊先贤中,先生极尊梭伦。正是梭伦,在僭主庇西斯特拉图尚未得势时,警告追随他
的“群众”:“你们真是重视奸徒的言行,跟着狐狸走”。在他掌权之后,又是梭伦


说,“僭主政治尚在准备之中时,较易阻止它,当它已经成长壮大,要去除它则是更光荣伟
大的职责”。随后他回到自己的家中,在平静中继续作诗指出雅典人的过错,“是你们给了
僭位者力量,让自己沦为卑贱的奴隶”。先生踵武前贤,在四围的黑暗中,持守着人性与人
道的圣火。
我翻看这书,里面尽是我所不知的先哲名言。读几段,不忍释手。先生见我喜爱,便走
到书架上拿出一本崭新的书,说,我这里还存有一部,送给你吧。并在扉页上题字“送给越
胜同志,周辅成于朗润园”。这是先生送我的第一部书,却是影响了我一生的书。后来我知
道,它不仅仅影响我一个人,而是影响了一批有志于学的青年学子。天予就曾对我说过,先
生编的这部书是让他“翻烂了”的书。先生在书的序言中写道:“二十世纪的人性论与人道
主义思想,实际上是十九世纪的继续。不过社会主义的人性论、人道主义却更为壮大,影响
也更广。这也是发展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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