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院小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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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院小医师-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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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病人一定听见我们说什么了。虽然她的情况很差,可是还很清醒。她紧抓我电击板的手,渐渐地松开。
  “病人不要打镇定剂。”我几乎叫了出来。
  坦露着胸膛,为了孩子,她像个坦然准备就刑的人。一点都不怕。
  我们把胃出血的病人推往开刀房。沿途,他一直嚷个不停。
  “我不要开刀!”病人叫着。
  “不开刀,只是去作个检查。”
  “我不要开刀。”
  “告诉你多少次,只是检查。”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很荒谬地重复着同样的对白。直到开刀房近了。
  “这样我死了不会瞑目的。”
  女儿们似乎吓了一跳。“爸爸,你干嘛说这样的话。”
  “我还没有看到阿赐。”
  “爸爸,阿赐已经在飞机上,一会儿就过来了。”
  “我有话要问他。”
  “可是,爸爸,只是检查而已。”
  “我不要开刀。”然后又荒谬的对白又开始断续重复。
  我摸了摸病人的脉搏,愈来愈微弱。
  “他不要开刀,该怎么办?”一个女儿问。
  “唉,”另一个叹了一口气,“他要阿赐给他一句话。他不要这样不明不白进去开刀。”
  “叫阿赐来跟我说……”
  我拿着空白的手术同意书,“怎么办?”
  开刀房外勤护士亲切地走出来准备交接病人。
  “等一下。”女儿们表示。
  “等什么?”护士小姐不明白地问。
  “他在等一句话。”
  “现在怎么办?”护士小姐看着我。
  “哎,”我走来走去,“打电话到血库,多叫一些血来。”
  “他的心肺功能可以说很差。现在全靠呼吸器维持。”我持着电话筒,和董事长的律师沟通着。
  现在他们几个孩子围着董事长。远远地,听不清楚他们在讨论什么。从他们严肃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这几个孩子正为了董事会的事,辛苦地劝说这个可怜的老爸爸。
  “但是你说他的意识还很清楚,这不是很奇怪吗?”隔着电话,律师问我。
  “我想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有没有法律责任?”我问。
  “我只是想了解情况。真正要负法律责任的话,还要签署一大堆文件。所以你不用担心。”
  “那我也想了解一下状况,如果董事长明天不出席这个董事会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我问。
  “就算他明天出席,也不一定能挽救整个局面,更不用说不出席了。他的孩子,没有人遗传到他的魄力,四个兄弟姊妹自己不团结。对方又非置他们于死地不可。局势很 不利。”
  “所以非得请这个老爸出来最后一战不可?”我喃喃自语。
  “医师,”律师又回到主题,“他的意识清楚,是真的?他能说话吗?”
  “他因为做了气管切开,没有办法说话,不过暂时有机器维持生命,所以意识还很清楚。”
  “能维持多久?”
  “不久。”
  “他出席董事会可以支撑得住吗?”律师又问。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
  律师和我道谢之后挂掉了电话。过了不久,我又接到自称是董事长律师的人来问类似的问题。事情愈来愈诡异。我决定不再接任何不明的电话,回答这类的问题。
  我走到董事长床畔去。他闭着眼睛。所有人都静默不语。像张静止的画面。除了呼吸器的声音以外。什么都听不到。我静静站在那里,也变成安静画面构图的一部分。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十分钟左右吧。我看见眼泪从老先生眼眶流出来。慢慢,他睁开了眼睛。
  “爸爸睁开眼睛了,”他们表示,“他肯了。”
  我默默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碰!”我们又作了一次电击。我已经记不得这个晚上作过几次电击了。情况愈来愈坏。我们几乎是电击才完,没有几分钟,又变回了心室颤动。心脏血液完全无法打出。
  剖腹产已经开始。麻醉医师为了维持病人的情况,给最微量的麻醉药。我们甚至把病人移到开刀房的时间都不够。只能在加护病房紧急开始手术。再晚一点,连小孩也没有机会了。
  为了求快,妇产科医师手术的动作顾不得优雅。一刀连划破肚皮、肌肉、腹膜,子宫肌壁……。必须有一个医师轮流站在床边作心脏按摩。以维持心脏血液输出。
  “血压多少?”
  “五十,二十。”
  “肾上腺素三西西注射。”我一边说着一边问妇产科医师,“你们还要多久?”
  妇产科医师划破羊膜,让|乳白色的羊水流出来。他连着脐带一把抓出胎儿。
  “吸球。”他接过吸球抽吸胎儿口中的羊水,“脐带夹。”
  他把脐带上下夹住,剪开。胎儿就和母体分离了。
  小儿科医师接过胎儿,赶忙到一旁有照灯的工作台上处理。胎儿看起来有点发紫,情况不是很好。
  “心室颤动又来了。”护士小姐指着心电图。
  “电击器!软膏!来,所有人注意,离开床边。”又是严重的心律不整。
  “碰!”
  “还是心室颤动!”妇产科医师转头过来看了一下。
  “你们快止血!这边我会处理。”我对他们说,“准备电击器,电压设定三百伏特,再来一次。人员离开!”
  “碰!”病人跳动了一下。反应已经没有原来激烈了。
  所有人都静止下来,准备看心电图的变化。这时候,我们听到小儿科医师那边传来婴儿哭声。虽然那么地微弱,却如此地叫人振奋。
  “心脏按摩,快!”
  就在妇产科医师的缝合中,我们不断地重复着急救动作。直到妇产科医师大功告成。把消毒巾统统撤走。包扎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麻醉科医师叫了起来:“她张开眼睛了!她张开眼睛了。”
  我很怀疑在心输出这么低的情况下,她的脑部还能得到供氧。可是她的眼睛的确张开了。
  “丽雪!”
  家属过来握着手,叫她的名字。
  “她要看小孩!”丈夫惊叫起来。
  护士把小孩抱过来。妈妈张开眼睛,或许看不清晰,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她的脸上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
  “丽雪!是个男生。”丈夫、公公牵着她的手,已经哭成一团。
  “心室颤动!”像个恶魔,又来了。
  “电击器!”我想了想,现在已经没有孩子的问题了,“镇定剂!”
  “丽雪!”家属一直叫着她。
  病人张大眼睛。他们的声音和病人的眼神像两只抓得紧紧的手,抗拒着那股要拆开他们的力量。
  打了镇定剂,我相信她已经睡着。可是她的眼睛仍然张得大大的。带着无限的贪恋。彷佛只要她一阖上眼,就再也看不到这切了。
  “碰!”我是那个无情的医师,再度按下了电击器按键。
  “叫阿赐来跟我说……。”老先生声音似乎愈来愈微弱了。
  “到底妳们弟弟来不来?”我问他的几个女儿。
  “说是坐飞机要来的,怎么坐到现在。大姊已经去打电话了。”
  话才说完,大女儿气急败坏从公共电话那边走过来。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达?达的声音。
  “不来了。不来了。”大女儿愈说愈气,“人都快死了。到底是他的爸爸,还是我们的爸爸?”
  “为什么不来?”
  “还不是那些老套,什么临时有个客户。要讲客户谁没有?”
  “现在怎么办?”
  “不给他开刀也不行。”
  “喂,搞不好阿赐连医疗费都不出,赖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主张……。”
  “管不了这么多了,志愿书先签再说,”大姊一边签写手术同意书,一边叹了一口气,“唉,老爸疼他一辈子算是枉费了。”
  他们把手术同意书交给我。
  “阿爸,现在医师带你进去作一项检查。”
  “我不要开刀!”
  “不是开刀,只是检查。”
  “我不要检查。”
  “阿爸,要检查才会好。”
  “阿赐来了没有?”
  “阿赐打电话说他不能来,叫你先检查。等你检查完他会来看你。”
  “叫阿赐来跟我讲。”
  “阿爸,要跟你讲几次,”大女儿的声音愈来愈大,“他不会来了!”
  “阿赐一定会来,我不要开刀,我有话跟他讲……。”
  我们把他推入手术室,直到麻醉前他还喃喃念着这句话。
  在直升机下搬运病人实在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董事长全身都是瓶瓶罐罐的点滴、插管、注射推进帮浦、氧气筒、心电图。有个随行医师不停地挤着呼吸气囊维持呼吸。另有一个护士小姐准备好了所有的急救用药随侍在侧。
  顶楼的风很大,我们必须低着头才能接近直升机。
  直升机的载运位置很窄。我们几乎是把这个垂危的老人歪歪斜斜地挤进机舱内。加上所有的附件。一不小心,扯下了点滴输液线,有些还滴着血以及发出怪味道的体液。
  “爸爸!”是女儿不忍心,先哭了起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病危的老人是忍受多大的痛苦,为他的儿女们去打最后的一场仗。
  直升机就要起飞,儿子们拉开了女儿。风吹得我的白衣服在空气中翻飞,隆隆的引擎声遮盖了所有的声响。
  慢慢直升机飞高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还看得见董事长忍着痛苦,皱着眉头的表情。
  我想,我不晓得他还会不会回来?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一个清晨。上班时间,从高楼望下去熙熙攘攘都是上班的车潮、人潮。直升机飞得很高。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
  现在内出血开完刀的老人正躺在恢复室。而心脏衰竭的产妇已经不治死亡了。如果这些不算,这在是一个很好的清晨。
  忙完了这些,正是我的下班时间。我有点累了。
  沿着阶梯走下楼去。走过婴儿室,我一眼就认出昨天晚上接生那个小孩。我忍不住要进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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