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女主人最可爱——她是这些银器、瓷器、亚麻织物的女主人;阳光、银器、脱下铰链的门、朗姆帕尔梅耶商店派来的伙计,这一切使她感到完成了某种使命。她把裁纸刀放在雕花桌上,心中这么思忖着。在坎特汉姆,她初次在一家面包铺里干活,当时,她偷偷地窥探玻璃橱窗,对店中的一些老朋友说:看啊!看啊!那是安吉拉夫人,她是玛丽公主的侍从。当下,达洛卫夫人走了进来。)
“啊,露西,”她说,“银器看上去真美!”
她把水晶海豚竖直放好,说:“昨晚的戏你喜欢吗?”“喔,戏还没散,他们就得回家了!”露西说,“他们一定得在十点前赶回,”她说,“所以他们不知道结局怎样,”她又说。“那真不幸,”达洛卫夫人道。(她的仆人只要得到她允许就可以迟一些回家。)“太不应该了,”她说,随手拿起沙发中间一个看上去光秃秃的旧靠垫,塞到露西臂弯里,轻轻推了她一下,说:“把它拿走!送给沃克太太,就说我向她问好!拿去吧!”
露西抱着垫子,在客厅门边站住,脸上微微泛出红晕,异常羞赧地问达洛卫夫人,能否让她帮夫人补那条裙子。
可是,达洛卫夫人说,露西自己的事已经忙不过来了,不用补裙子事情就够多了。
“尽管如此,谢谢你,露西,谢谢你,”达洛卫夫人道。她一再说着谢谢你,谢谢你(她在沙发上坐下,膝盖上放着裙子,还有剪刀和绸料),她内心怀着对仆人的感激,不断说谢谢你,谢谢你。因为他们帮了她的忙,使她成为现在这样温柔、宽厚,这正是她希望的。仆人们喜欢她。来看看这条裙子吧——撕破的地方在哪儿呢?这下该穿针引线了。她最喜欢这条裙子,那是萨利·帕克缝制的,噢,这几乎是她缝的最后一条裙子了,因为萨利已经退休,住在伊林(35)。假如我有一刻空闲(不过她再也不会有一点空闲),克拉丽莎心想,我要到伊林去探望她。萨利·帕克很有个性,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她又想起萨利的一些稍微越轨的举动,可她缝的裙子却从不怪样。在哈特菲尔德,在白金汉宫穿着都挺合适。她曾穿着萨利缝的裙子去过那两处哩。
她一针又一针,把丝绸轻巧而妥帖地缝上,把绿色褶边收拢,又轻轻地缝在腰带上,此时,整个身心有一种恬静之感,使她觉得安详、满足。正如夏日的波浪汇合,失却平衡,四处流散;汇合,流散;整个世界似乎愈来愈深沉地说:“如此而已,”直到那躺在海边沙滩阳光下的人在内心也说:如此而已。再也不要怕,心灵在说。再也不要怕,心灵在说,把沉重的负担交给大海吧,它为众生悲哀叹息,然后又更新,开始,聚合,任意流散。惟有躯体倾听着飞翔的蜜蜂嗡鸣;波涛汹涌,狗儿吠叫,在远处不断地吠叫、吠叫。
“天哪,前门有人揿铃!”克拉丽莎喊道,停止了缝纫,侧耳倾听。
“达洛卫夫人会见我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在前厅说。“嗯,是的,她会见我的,”他重复说,非常慈祥地轻轻推开露西,十分矫捷地奔上楼去。“是的,是的,是的,”他一边快步上楼,一边低语着,“她会见我的。在印度待了五年啦,克拉丽莎会见我的。”
“是谁——是什么——”达洛卫夫人心中纳闷(这太过分了,在她要举行宴会这天的早晨十一点钟,竟会有人来打扰),她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把手按在门上。她急忙藏起裙子,犹如处女守身如玉,幽居独处。这当儿,铜把手转动了,门打开了,走进一个男子——刹那间,她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她看到他只觉得如此惊讶、高兴和羞怯!她万万没想到彼得·沃尔什会在早晨意外地来看她!(她没看他的信。)
“你好吗?”彼得·沃尔什确实颤抖着说;他握住她的双手,吻她的双手。他坐了下来,心中感到她比以前见老了。我不会跟她直说的,他想,可她的确比以前老了。她在看我呢,他想,突然觉得窘迫,尽管他吻过她的手。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柄大折刀,刀口半开着。
他一点也没变,克拉丽莎心想,依然那种古怪的神情,依然那种格子衣服;脸色不那么光润了,敢情是干瘦了些,可他看上去挺硬朗,丝毫没变。
“又见到你了,真是太好啦!”她激动地说。彼得拨开折刀。他的举止就是这样,她想。
他告诉她,他昨晚刚到,立即到乡下去了。境况如何?大家都好吗?——理查德好吗?伊丽莎白好吗?
“这些是做什么的?”他用折刀指着她的绿裙子,问道。
他穿得挺讲究,克拉丽莎想,不过他总爱指责我。
她正在补裙子,和往常一样补裙子,他思忖;我在印度的全部时光,她就这么坐着,缝补裙子;四处逛荡,参加宴会;或是急急忙忙赶到议会旁听,又匆匆回家,等等;他想到如此种种,心情越来越烦躁,激动;他认为,对于某些女子来说,世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结婚,参与政治,嫁给一个保守党人,就像那位可敬的理查德。没错儿,正是这么回事,他思量着,啪的一声把折刀合拢。
“理查德很好,他在委员会开会,”克拉丽莎说。
她打开剪刀,一面告诉他,她家今晚有宴会。她这就把裙子补完,他介意吗?
“我不想请你来赴会,”她说,“我亲爱的彼得!”
真令人心醉,听着她这么称呼——我亲爱的彼得!真的,这一切都很美妙——银器、椅子,全都令人陶醉!
为什么她不想请他来赴会呢?他问她。
啊,克拉丽莎心想,当然,他令人神往!令人万分神往!现在还记得,在那可厌的夏天,总是下不了决心拒绝嫁给他——可是,真奇怪,为什么后来又打定主意不嫁给他呢?
“实在不可思议,今天早晨你竟然会来!”她大声说,两手交叠着,搁在裙子上。
“还记得吧,”她说,“在布尔顿的时候,窗帘总是不断飘动?”
“是嘛,”他说,心中回忆起独自与她的父亲一起用早餐时的窘态;她的父亲已去世,他没有给克拉丽莎写信安慰;他和她的父亲老帕里,那个满腹牢骚、优柔寡断的老头贾斯廷·帕里,向来就合不拢。
“我常希望能与你父亲相处得更融洽些,”他说。
“但是,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想要……从未喜欢过我的朋友,”克拉丽莎说;她恨不得咬住舌头,竟然这样提醒彼得,让他想起他曾想娶她呢。
我当然想娶你,彼得心想;那件事几乎叫我心碎;他沉湎在悲哀的情思里,那痛苦犹如从平台上望去的月亮冉冉上升,沐浴在暮色中,显出一种苍白的美。从那以后,他想,我从未如此悲伤。他向克拉丽莎挨近一点,仿佛他真的坐在平台上;他伸出手去,举起来,又垂下。那一轮明月就悬挂在他们的上空。月光下,她仿佛与他并肩坐在平台上。
“现在赫伯特住在布尔顿,”她告诉他,“如今我再也不去那里了。”
然后,正如在月光下平台上发生的情景,一个因为已经厌倦而感到内疚,另一个却默默地坐着,十分安静,忧郁地望着月亮,不愿说话,只是动动脚,清清嗓子,注意到桌腿上的一种涡形铁花纹,拨动一片树叶,一声不吭——彼得眼下也是如此。因为他在想,为何要重温旧梦呢?为什么又要他回忆往事呢?她已经那么残酷地折磨过他,干吗还要让他痛苦?为什么?
“你记得那湖水吗?”她很不自然地问道。她心潮起伏,因而喉部肌肉也变得紧张,当她说到“湖”字时,嘴唇也颤抖起来。因为她既是个孩子,曾站在父母中间给鸭子喂食,又是一个成年的女人,怀抱着自己的生活,走向伫立湖边的父母,走近时,她怀抱的生活越来越丰满,终于变成完整的生活、充实的生活,她把这生活交给他们,并且说:“这就是我创造的生活!就是这个!”可她创造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今儿早晨和彼得一起坐着缝衣服罢了。
她瞅着彼得·沃尔什,她的眼光掠过整个那段时间和那种情感,疑惑地落到他身上,又泪盈盈地逗留在他身上;而后向上飘去,仿佛小鸟在枝头触一下便往高处飞去。她毫不掩饰地擦了擦眼睛。
“是的,”彼得说,“是的,是的,是的。”他反复说,似乎她把什么东西拨到表面,随着它的浮现,他被刺伤了。住口!住口!他想哭泣,因为他并不年老,他的生命尚未结束,绝对没有,他五十刚出头。要不要告诉她呢?他寻思着。他很想实情相告,但又觉得她太冷酷,一味拿着剪刀做针线;在克拉丽莎身旁,戴西会显得十分平庸。克拉丽莎会把他看作失败者,他想。在他们眼中,在达洛卫一家的眼中,我是个失败者。不错,对于这点他毫不怀疑,他是个失败者;倘若与这一切相比——镂花桌子、镶宝石的裁纸刀、海豚装饰品、烛台、椅套,还有那些珍贵的古老的英国套色版画——他是个失败者!然而,我厌恶包含在这一切之中的沾沾自喜,他想;那是理查德热衷的东西,不是克拉丽莎,不过她嫁给了他。(这当儿露西端着银盘走进来,啊,更多的银器;当她弯腰把盘子放下时,他觉得她纤细迷人,姿态妩媚。)然而,这一切却不断在继续!一周又一周,克拉丽莎的一生就这么流逝了;而我呢——他思索着;须臾,一切事物都从他身上射出光芒:旅途,骑马,争吵,探险,桥牌,恋爱,工作,工作,工作!他公然拿出他的折刀——就是他那把牛角柄旧折刀,克拉丽莎吃得准,这三十年来他始终带着它——紧紧地攥在掌中。
多古怪的习惯,克拉丽莎心想,老是拿着刀子玩儿,老是让人感到自己也变得轻佻,无聊,空虚,正如他向来所说的,只不过是个傻乎乎的话匣子。她拿起了针,觉得自己好比一个没有人保护的女皇(彼得突然来访使她十分惊讶——使她感到烦恼),她的卫兵都已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