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他老是取之于人,从不给予?为什么不能讲明渺小的看法而冒点风险呢?瞧,他游魂一般走开了,她非跟他谈谈不可。但没有机会。生活正是如此——屈辱,克己。莱克斯汉姆勋爵在解释:他太太着了凉,因为不肯穿皮大衣去赴游园会,因为“我的亲爱的,你们这些夫人都是一模一样”;——莱克斯汉姆太太至少七十五岁啦!真有意思,老两口儿恩爱着哩。克拉丽莎从心坎里喜欢那老头,莱克斯汉姆勋爵。她从心坎里觉得这是一桩大事,她的宴会,所以看到一切都不顺利,一切黯然失色时,心里着实难受。只要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即便爆炸、恐怖,都好,总比客人们无聊地徘徊好些,而眼下,人们都一簇簇地伫立在旮旯里,像埃利·亨德森那样,甚至懒懒散散,站得也不像样哩。
橙黄的窗帘轻柔地飘拂着,上面绣着天国的仙鸟,也在飘扬,仿佛振翅飞进室内,飞出来,又缩回去(因为窗子打开着)。埃利·亨德森心里想:敢情在吹冷风吧?她容易感冒。不过,即便她明天打喷嚏也没关系;她担心的是那些姑娘,都袒露着肩膀呢;她老是关心别人,这是由于年老的父亲的教导,老人家曾任布尔顿教区牧师,多年来患有慢性病,已经去世了。埃利感冒起来并不严重,从不影响肺部。她担心的是年轻的姑娘们,都袒露着肩膀呢;她自己一直是瘦小的,头发稀疏,身材干瘪;然而,如今过了五十岁,却开始闪现出一种柔和的光泽,由于长年累月地克己、无为而卓然净化了;可是,这纯净之光总是变得黯淡,因为她过于斯文,令人不快,并且极其胆怯,终日惴惴不安;因为她家里的收入只有三百镑,她本人则不会挣一个子儿,处于不能自主的境地,故而那么怯懦,年复一年,愈来愈没有资格同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周旋;那些夫人和小姐在社交频繁的季节,每晚都要赴宴,只需关照使女们:“我要穿如此这般的衣裳,”就行了,而埃利·亨德森却心神不宁地跑出去,买几束廉价的淡红花,然后在黑色的旧衣服上披一条围巾。她是在宴会即将举行的最后一刻,接到了克拉丽莎发来的请柬,自然不怎么愉快。她感到,今年克拉丽莎本来不打算请她去的。
为何要请她呢?实在没什么理由,只不过她们从小就认识罢了。事实上,她俩是表姐妹。可是,克拉丽莎交际广阔,到处应酬,自然而然跟她疏远了。不管怎样,对埃利来说,赴宴是桩大事。单是看看那些华丽的服装,就够赏心悦目了。那不是伊丽莎白吗?长成个大姑娘了,发式挺时髦的,穿着浅红色盛装。她至多十七岁吧,出落得非常标致,美极了。然而,现代的少女初次参加社交活动时,似乎不像以前那样穿白色的礼服了。(她得记住每个细节,回去告诉伊迪丝。)如今,姑娘们穿紧身上衣,裹得紧紧的,裙子很短,露出一大段踝节。她自忖,这样打扮不太合适吧。
由于视力衰退,埃利·亨德森向前伛着张望;没有什么人跟她交谈,她并不在乎(因为不认识任何来宾),只觉得看看所有这些人颇有趣味;其中有些大概是政界人士,都是理查德·达洛卫的朋友;倒是理查德自己感到,他不能让可怜的埃利站在一边,在整个晚会中孤零零的。
“嗯,埃利,近来你的光景如何?”他像往常一样,和蔼地招呼她;当下埃利·亨德森局促不安,脸涨得通红,心里却感到,他多好呀,特地过来跟她谈谈;于是文不对题地说,许多人其实不太怕冷,倒是怕热哩。
“不错,是这样,”理查德·达洛卫道,“确实如此。”
还有什么话可谈呢?
“喂,理查德,”有人喊他,一面挽住他的手肘;噢,上帝啊,原来是老朋友彼得,老伙伴彼得·沃尔什。见到他真高兴——见到他实在欣喜!彼得一点儿没变,还是老样。两人走开了,一直穿过房间,彼此亲昵地拍拍肩膀;埃利望着他们走去,心想:看来他俩好久没见面了,她肯定认得那客人的脸相;中年人,身材颀长,眼睛乌黑,很俊美,架着眼镜。
绣着仙鸟飞翔图案的窗帘又在飘拂了,被风吹得鼓鼓的。克拉丽莎瞥见——她瞧见拉尔夫·莱昂把帘子扯好,继续和人交谈。唔,终究没有失败!一切都会顺利的——她的宴会。刚刚开始。开了个头。不过,还不太稳。此刻她必须站在原位。来宾更多了,似乎一拥而入。
威尔金斯拉长了声调通报:加罗德上校与夫人……休·惠特布雷德先生……鲍利先生……希尔伯里夫人……玛丽·马多克斯女士……奎因先生。克拉丽莎同每位来宾三言两语地寒暄后,客人们鱼贯而入,走进室内;进入具体的活动,并不空虚,反正拉尔夫·莱昂已把窗帘抚平了。
然而,对于她自己扮演的角色来说,太费劲儿了,她并不愉快。过于像——就像任何人一般,站在那里,任何人都会的;可是她又确实有些赞赏这样的角色,因为她不禁觉得,无论如何,这一切是她安排的;这宴会标志着一个阶段,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角色;说来也怪,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只觉得好像是钉在楼梯顶上的一根木桩。她每次设宴请客,都有这种超脱的感觉,并且感到,每个人一方面是不真实的,另一方面要真实得多;她想,这有几个原因;首先因为宾客们都换了礼服,其次是他们不像日常生活中那样,再有是宴会的特殊背景;在宴会上,可以谈些在别的场合不能谈的话,这种谈话得费点劲儿,但比平时可能深入得多。不过,她却不能深谈,至少眼下还不行。
“见到你真高兴!”她照例说。那是亲爱的老哈里爵士!他认识所有在场的人。
最奇怪的感觉是当她望着客人们接二连三上楼的时刻:蒙特夫人与西莉亚,赫伯特·埃恩斯蒂,达克斯夫人……哟,还有布鲁顿夫人!
“您光临真是太赏脸啦!”她迎上去说,这可是真心话——不过,她总是觉得怪样,老是站着,望着川流不息的来宾,有些相当老了,有些则……
那位客人叫什么?罗塞特夫人?天哪,罗塞特夫人是谁?
“克拉丽莎!”那客人喊一声。那个声音!原来是萨利·赛顿!萨利·赛顿!真是久违啦!她从迷雾中赫然出现。克拉丽莎搂住这火辣辣的伙伴时,发觉她变了,萨利·赛顿,以前可不是这般模样的。想想看,她竟然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屋子里!不可思议!
两人抢着交谈,有点窘,欢笑着,话儿像连珠炮——萨利说她经过伦敦,从克莱拉·海顿那里听到信息,真是跟你见面的好机会呀!所以,就不请而来——不速之客……
以前她那么火爆的性子,现在却可以平静地应付她了。她已失去热烈的光彩。然而,与她重逢毕竟是不寻常的,她见老了,显得比过去幸福,却不那么可爱了。她俩在客厅门口吻着,先吻这边脸颊,再吻那边;然后克拉丽莎握住萨利的手,转过身,只见室内高朋满座,一片谈笑声,烛台晶亮,帷幔飘拂,还有理查德送给她的蔷薇。
“我有五个大胖娃娃啦!”萨利道。
她有一种非常天真的自我中心的作风,十分坦率地企望人们首先关心她,现在仍然如此,克拉丽莎就喜欢她这样。当下克拉丽莎嚷道,“我简直不相信!”她想起昔日的情景,乐不可支。
但是可惜,威尔金斯在喊了,要她去迎接贵宾;威尔金斯以极其威严的声调通报,仿佛在告诫全体来宾,并且把女主人从无聊的闲谈中召回来,他朗声喊道:“首相驾到!”
“首相,”彼得·沃尔什嘀咕。
首相?当真?埃利·亨德森心里纳罕。回去告诉伊迪丝,她一定感到惊奇哩!
他看上去像个普通人。人们无法嘲笑他。你可能把他看作一个站柜台的售货员,向他买饼干呢——可怜的家伙,浑身用金色饰带装扮着。然而,说句公平话,他举止很得体,起先由克拉丽莎、后来由理查德陪伴着,绕场一周。他装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看起来挺有趣。实际上没有人瞧他。大家继续交谈,可是显然每个人都知道,从骨子里感到这位要人在面前走过,他象征着所有在场的人代表的机构:英国社会。布鲁顿老夫人翩然迎上前去,她也用饰带打扮起来,显出仪态万方的气派;两人退入一间斗室,门外立即有人窥探,也有人守护,总之,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激动、兴奋:首相驾到嘛!
上帝啊,上帝,英国人委实势利!彼得·沃尔什站在旮旯里,沉思着;他们多喜欢用金色饰带装扮起来,对显贵们毕恭毕敬!瞧那边!那准是——天哪,的确是——休·惠特布雷德,在大人物身边转来转去;他发胖了,头发白些了,可敬佩的休!
彼得瞅着他,心里想:他看上去好像老是公务在身,一副有特权的模样,可又诡秘莫测,宛如他藏着什么机密,死也不肯透露,其实不过是些小道新闻,从一个宫廷侍从那里偶尔听来,明天就会见报的。他玩的就是这种小花样,年复一年,头发都白了,快老了,博得了人们的尊重与好感,他们有幸结识这位英国公学毕业的典型人物。关于休这种人,人们必然会编造诸如此类的轶闻,那是他的作风使然,他在《泰晤士报》上发表的令人钦佩的信也有同样的风格,彼得曾在几千里外的异乡看到那些信;感谢上帝,当时他远在国外,离开了恶毒的喧嚣的伦敦社交界;即使在印度只能听见狒狒啼叫、苦力打老婆的闹声,也比在那个圈子里好。眼下,有一个橄榄色皮肤的大学生站在一边,露出谄媚的神色。休肯定会庇护他,启发他,教他如何爬上去;因为他最爱做好事,经常关怀那些老太太,她们年迈体衰,痛苦不堪,以为自己被人遗忘,却得到休的安慰,不禁喜出望外;亲爱的休,他会驾车而来,陪老太太消磨一个时辰,闲聊往日情景,怀念一些琐事,称赞老太太做的家常糕点十分可口,尽管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