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利只觉得自己欠了克拉丽莎一大笔债。要知道,她俩是朋友,不是泛泛之交,而是亲密的朋友。此刻,她想起昔日,历历在目,克拉丽莎穿着一身白衣服,在布尔顿庄园内兜来兜去,手里捧满了鲜花——至今,烟草的气味仍然使萨利想起布尔顿。不过——彼得明白吗?——克拉丽莎毕竟有些缺陷。究竟是什么缺点?她有魅力,非凡的魅力。但是,坦率地说(此刻萨利觉得彼得是个老朋友,真正的朋友——他曾出国,有什么关系?!跟她分离,有什么关系?!那时她常想写信给他,写了就撕掉,但内心感到,他会理解的,因为不必讲明,人们都会理解的,犹如不必明言,人会觉得老起来了,而她确实老了,有了几个儿子,那天下午还上伊顿去看望小家伙呢,他们患了流行性腮腺炎),坦率地说,克拉丽莎怎么干出这种事——嫁给理查德·达洛卫?一个爱好运动的家伙,只关心那些狗儿。每当他走进房间,总是浑身发出马厩的臭味,这是千真万确的。还有这一套宴会,等等,有什么意思?!她挥舞着手说。
那不是休·惠特布雷德吗?他悠然自得地走过去,穿着白背心,胖乎乎的,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视而不见,忽视一切,除了自尊与舒适。
“他不会认出咱们的,”萨利道,她实在鼓不起勇气去……哦,那就是休!叫人佩服的休!
“眼下他在干什么?”她问彼得。
彼得说,他为国王擦靴子,还在温莎宫里数酒瓶。彼得这张嘴仍然那么尖刻!他还说,你得讲老实话。就是那次亲吻,休的吻。
她向他保证,只在嘴唇上碰了一下,是有一天晚上,在吸烟间里发生的。当时,她火冒三丈,径直去找克拉丽莎告状。克拉丽莎却道,休不会这样下流的!可敬佩的休呀!休穿的短袜漂亮极了,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袜子……眼前,他穿的一身夜礼服,简直无瑕可击!他有了孩子吗?
“这里每人都有六个儿子在伊顿,”彼得对她说,除了他自己。感谢上帝,他一个儿子也没有。没有儿子,没有女儿,没有老婆。萨利道,唔,看来你并不在乎。她心里想,他看上去比谁都年轻呢。
彼得接着说,从许多方面看来,克拉丽莎的那桩婚事蠢得很,“她是个十足的傻瓜;”不过他又说,“我和她可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呐。”这是怎么回事?萨利直纳罕,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真怪,认识了他,却又对他经历的事一无所知。他是由于骄傲才那样说的吗?很可能,因为说到底,那婚事毕竟叫他难堪呗(尽管他是个怪人,相当古怪,决非普通人);如今,他到了这把年纪,没有个家,没有归宿,必然感到很孤独吧。于是她说,你一定要到我们家来,住上几个月。他说,当然要来,他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后来,他果然去了。而这么多年来,达洛卫一家却一次也没去过。萨利同丈夫一再邀请他们。克拉丽莎(当然是她作主)硬是不肯来。萨利说,克拉丽莎骨子里是个势利鬼——人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她是个势利鬼。萨利坚信,她们之间的隔阂正是由于这一点。克拉丽莎认为,萨利嫁给那男人有失身份,他不过是个矿工的儿子嘛。萨利却感到自豪:她家所有的钱,每一个便士,都是他流了血汗挣来的;他小时候(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发抖了),就扛过大麻袋哪!
(彼得觉得,她会絮絮叨叨,接连几个小时不停嘴:矿工的儿子喽,人家以为她嫁给那汉子有失身份喽,她有五个儿子喽,还有什么来着——哦,花木——绣球花、丁香花、木槿百合花,那是极为罕见的珍品,在苏伊士河之北从不生长,而她,在曼彻斯特的郊区,只雇了一个园丁,却拥有许多花坛的珍贵的百合花,简直数不清!所有这些个,克拉丽莎都逃避了,她本来不是个贤妻良母嘛。)
她是势利鬼?真是,在许多方面都很势利。眼下她在哪儿,怎么老是见不到她?时间不早了。
“嗯,”萨利道,“我听说克拉丽莎要举行宴会,便感到非来不可——一定要跟她再见一面(我就住在维多利亚大街,是紧邻嘛)。这么着,我就不请而来了。”接着她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喏,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那是谁?”
原来是希尔伯里夫人,正在寻找门口。太晚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夜阑人静,客人们一个个走了,便能发现老朋友了,还有安静的旮旯,无比美妙的景致。她说,主人简直住在仙境一般的乐园里,他们自己知道吗?灯光晶莹,花木扶疏,奇妙的湖泊闪闪发光,蔚蓝的天空。克拉丽莎道:只不过后花园里有几盏花灯罢了。希尔伯里夫人道:你真是个魔术师!把你们家变成公园啦……她对某些客人的姓名不熟悉,但知道他们是朋友;没有姓名的朋友,没有词儿的歌曲,那是最好不过的。然而,这里的门太多了,还有出乎意外的角落,她找不到出口了。
“那是希尔伯里老太太,”彼得对萨利说。那边是谁呢?整个晚宴上,她老是伫立在帷幔旁,沉默寡言,那位女士是谁?彼得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同布尔顿有什么关系。啊,她不是常在那庄园的窗口,在一张大桌子上裁剪内衣的妇人吗?大概名唤大卫逊吧?
“哎,那准是埃利·亨德森,”萨利道。克拉丽莎对她委实太苛刻了。她们是表姐妹嘛,尽管很穷。克拉丽莎待人太苛刻了。
彼得道,她确实相当苛刻。萨利却道,话得说回来,她对朋友多慷慨呵!萨利说这句话时,像往常一样感情激动,热情洋溢;以前彼得喜爱她这性子,眼下可有些惧怕,惟恐她过于奔放。萨利又说:慷慨是一种罕有的品质;有时她在晚上或在圣诞节,盘算自己有多少幸福时,总是把克拉丽莎的友谊放在首位。那时,她俩都很年轻,这是关键。克拉丽莎心地纯洁,这是要点。彼得却认为,她多愁善感。就算这样吧。这些年来,萨利逐渐感到,惟有内心的感觉,才值得谈。至于聪明嘛,反为聪明误。一个人必须说出内心的感觉。
“可是,”彼得·沃尔什道,“我弄不清自己有什么感受。”
萨利想,彼得多可怜。克拉丽莎怎么还不来跟他们谈谈?他渴望着跟她谈哩。萨利猜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一心只想念克拉丽莎,因而老是拨弄小刀。
彼得接着说,在他看来,生活并不简单。他和克拉丽莎的关系并不简单,它糟蹋了他的生活。(又说,他与萨利一直亲密得很,讳言是荒谬的。)还说,一个人不能接连爱两次呀。对此,萨利有什么可说的?!然而,曾经爱过,总比没爱过好(他又要认为她多愁善感了,那张嘴向来是尖刻的)。萨利道,你一定要来曼彻斯特,同我们待几个月。他说,一定来,无论如何,非来不可。他很喜欢和他们过一段日子,等他在伦敦办好必要的事务,马上动身。
萨利肯定认为,克拉丽莎对他比对理查德关心得多。
“不,不,不对!”彼得连忙否认(萨利不该那么说的——讲得太过分了)。那个好心肠的主人,瞧他待在房间的尽头,一如既往,仍然是亲爱的老朋友理查德。他在跟谁交谈,萨利问道,那个仪表非凡的客人是谁?她一向在偏僻的地方生活,因而怀着不知餍足的好奇心,要认识陌生人,弄清他们是何等样人。但是,彼得并不认识那客人。他说,敢情是个大臣吧,可他不喜欢那家伙的模样。他又说,在那批人中间,他认为理查德最好——最无私心。
“可他干了些什么?”萨利问道。也许是有关公益的事情吧。又问:他和克拉丽莎在一起幸福吗(她自己幸福到极点);她承认,自己对他俩婚后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像人们惯常的做法,匆匆得出结论而已;其实,即便对日常生活在一块儿的人,到底了解多少呢?我们不是都像囚犯吗?!她曾读过一个极妙的剧本,主人公老是在斗室的墙上抓来搔去;她觉得,生活正是如此——人们都在墙上抓来搔去。她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绝望了(人是那么难弄),便时常到自家的花园里,观赏鲜花,内心就宁静了,这是同男子或女子交往时,从未有过的心境。彼得却道,他不同意,他可不喜爱卷心菜什么的,他宁愿同人交往。萨利道,这话也对,年轻人真美,这时她凝望着伊丽莎白穿过室内。克拉丽莎在她那年纪大不一样呵!彼得能看透那姑娘吗?她守口如瓶呢。彼得承认,看不大透,现在还看不透。萨利道,她像一朵百合花,池边的百合花。不管怎样,彼得不同意萨利的看法:我们什么都不了解。不,我们了解一切,至少他对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萨利低声道,正在走过来的一对(她心想,我得去了,要是克拉丽莎不马上来的话),关于那一对,仪表非凡的男人与相貌平常的妻子,他俩一直在跟理查德交谈——关于这类人,你能了解多少?
“这种人是该死的骗子,”彼得答道,一面随便地瞟了一眼。这句话逗得萨利笑了。
这当儿,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在门口停住,审视一幅版画。他仔细瞧画的角上,要看清版画家的名字。他的夫人也在鉴赏。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对艺术的兴味浓极了。
彼得说,一个人年轻时太容易激动,所以不能看透人们。如今老了,确切地讲,我五十二岁了(萨利道,她五十五啦,不过,这是表面上的年龄,她的心还像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哩),比较成熟了,便能观察人,了解人,同时并不失去感情的力量。萨利道,不错,确实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老起来,感情却愈来愈深,愈来愈热烈。彼得道,也许如此,感情越来越强烈,这是可悲的,不管怎样,应当为此而高兴——根据他的经验,感情是越老越强烈的。他在印度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女人。他很想对萨利谈谈她。他希望萨利认识她。又说,她结过婚了,有两个孩子。萨利道,你务必请她带孩子到曼彻斯特来——咱们分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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