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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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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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们登时喜笑颜开连忙学着互相敬礼,一步一个立正,谁看就向谁致敬,队伍就此扯散了拉长了一路都是忍着笑不停行礼的小孩。
北门内的办公区有三个品字形排列的大花园,被结满青灰色树籽的柏丛紧紧环绕,里面种着一引起花草看不清品种和姿态。中央花园有一根旗杆,高耸人去,想数上边飘扬的那面红旗到底有几颗黄星一定会被直射下来的阳光刺盲眼睛。每个花园后面都有一座灰白钢筋混凝土楼房,平头整脸肥矮敦实。楼门宽大一排玻璃门主楼还有防雨车道;窗户很多一扇连一扇枪眼一般都是钢框铁架。这种风格如果一定要命名可称之为“苏维埃式”。一种经过简化的俄国款样:毫不掩饰,突出坚固,具有堡垒般战斗气势和库房般容积米数的大块头。小朋友们的爸爸都在这些楼里上班。每次路上总会碰见一两位,一个人喊爸爸,其他人也会跟着乱喊。楼上窗户就有人探出头,知道是保育院小朋友经过了。
出办公区还有一道岗。那道隔离墙建的有点节约,砖砌得很花哨,码出很多镂空的图案,攀登方便,应该说是道女墙。
女墙外是大操场,也是我们院的中心地带。操场上有两个篮球场,一个灯光水泥地一个土地;一架双杠一具单杠一个沙坑一堵障碍板一条独木桥;更大的部分是一个足球场,东西两侧遥立着无网的足球门。
操场西路排列着礼堂、惧乐部、澡塘、锅炉房、卫生科、一食堂和莱窖到西门。
东线桃林夹路,成熟的桃子有婴儿脸那么大,三三俩俩娇嫩地躲在匕首形桃叶中。桃树后有一大片果园,铁丝网围着很多苹果树、梨树和一铺果实累累的葡萄架子。果园南边隔着一片杨树林空地是所大别墅,在美国也值一百多万。原先是给一名将军修的宅子。此时当作保育院的传染病隔离室。再往南百米开外的另一所将宅。更大,更讲究。围着栅栏,有单独的岗亭卫兵。在加州得卖两百万美元。小朋友们都知道住的是十年后相当著名的林彪反党集团成员海军中将李作鹏。此人给小朋友留下深刻印象。大高个,挺胸叠肚,像现今的明星一样永远戴副墨镜从没摘下过,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头一副墨镜。这墨镜使我备受困扰,那是电影里坏人一般而言特务的道具,革命高干李将军戴着充满邪气。
他是一位海军副司令。高洋很了解他,告诉我们他原来是我们部的副部长,官迁海军家没搬。他有一个胖儿子。之所以戴墨镜是因为他的一只眼在战争年代被白狗子打瞎了,装了只狗眼。
李将军家毗邻东院墙有一个小门,通往一墙之隔的海军大院。小门的卫兵由两个院各出一名陆海军。再加上李家自己的岗哨,一小地方林立着很多武装卫兵,给小孩重兵把守的感觉。
跨过东西小马路是38楼。这边是座将军楼,住着一员中将,几员少将,一位前途远大的大校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上校。这位老上校原来也是将军,国民党部队起义的,他的儿女当时就很大了,有的已经成婚。高洋见过他的外孙女。
挨着38楼就是我家的42楼。这是完里最大的楼,我们班小朋友多数都住在这幢楼里。往西过了二食堂,院最深处还有一幢和我们楼一模一样的23楼。高洋杨丹家住那楼。
其它就是些平房和筒子楼了。于倩倩家住平房。
38楼人家都吃辣子。家里炒辣淑,闻见油锅味儿就要流眼泪。
42楼和23楼里很多大个子壮汉,吃馒头地瓜就大葱,说话像含着猪大油。爱打孩子。孩子也被打惯了。经常在楼下听到楼上近乎杀人的惨叫,片刻受害者下来笑嘻嘻的若无其事。
高洋讲,38楼都是红军。42楼和23楼的是八路。一个在南边打中个在北边打,成立解放军前都不在一个部队。高洋什么都懂。他家吃蛇,有时还套猫。他家一个老太太说出话来谁也听不懂。
小朋友家爱吃的东西都不一样。除了地瓜大葱还有喝醋的一天到晚捞面条的妙菜放糖吃糯米的。我家专做的就是猪肉酸菜炖粉条。
没一家爱喝豆汁。
大人都说方枪枪虎头虎脑。他头剃得青一块白一块从后边看就是一足球;两腿膝盏永远涂着紫药水或红药水旧创未愈愈又添新伤;脖子、脚后跟到冬天就皴了什么时候搓什么时候一群活蚯蚓。孩子有了七八颗牙,路上拣到圆的亮的就往嘴里塞,经常大便时拉出一个扣子或汽水瓶盖偶尔不有一枚五分硬币。有一次唐阿姨见他塞嘴里一只八一帽徽,连忙用手捅嘴里去掏已吞进肚里还被咬了一口。
午睡时来了两个卫生科护士,带着一根橡皮管子和一输液瓶肥皂水。她们把管子插进孩子肛门,把那瓶肥皂水灌进他直肠,让孩子坐在便盆上,聊天等了一会儿,就听便盆一阵水响,接着当啷一声。护士把帽徽冲下马桶,放心走了。孩子一下午括约肌失灵,吃窝头拉棒子面粥,学了一个新调:灌肠儿。此后一生一见到那道北京小吃扭头便走。
孩子还学会了一个新词:王八拳。中国武术没这一路。那拳不叫“打”“使”而叫“抡”。要领是以肩为轴,两臂能伸多长尽量伸长,然后”抡”起来,左右画车轮。车轮转的越快越好,在眼前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谁进来都是一顿雨点般的拳头落身上。打的时候最好边哭边“抡”,那样震慑效果最佳。
不会王八拳不行埃孩子长不大。孩子每天都要和全班小朋友较量一番。一起床,还没穿完衣服,就要先跟陈北燕抡一通王八拳。下地皮后,每一张床的小朋友都在摩拳擦掌,等他一到就开始抡拳。要走到活动室必须一路抡过去。上厕所也要边抡边尿。旁边不能有人,也腾不出手扶把。做游戏的时间几乎没有了,只要阿姨一解散。小朋友们就围着方枪枪狂抡王八拳。也不见得非要打中,关键是运动起来,别让他闲着。经常形成小朋友们围成一圈,方枪枪一人独在中间,各抡各的,谁也没打着谁,个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邪功导师领着信众在练气哭啊闹埃阿姨也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同仇敌忾跟方枪枪过不去。问原因没人说得上来,一个比一个委屈;三令五申又制止不住,转身孩子们就打成一团。为了减少打架,阿姨有意隔离方枪枪。散步时把他搁在自己手里单独领着。
玩集体游戏老鹰捉小鸡丢手绢时让他一人在边上看着。这丝毫没有缓和孩子和大家的关系。
孩子也不懂这局面是怎么形成的,只知道谁不理他就打谁,越打越多,打成了惯性。孩子他不羞,不苦闷,不讲理,不自怜,每日一睁眼兢兢业业打到闭眼。他总是第一个醒,最后一个睡。有时寝室熄了灯,还有一些男孩光着脚悄悄摸过来,孩子就和他们床上床下你来我往比试半天。全班都睡了,孩子还在黑暗中闪动着警惕的眼光。
孩子太累了,心中生出一些狠念头。那些女孩再向他抡拳头,他就贴上前认真打一个直拳。这一手很奏效,一拳打在脸上,对方的王八拳也就歇了。排头逐一打去,一片女孩子捂着脸蹲下哭。下次一见他纷纷逃散。一打垮了女队,孩子转向男队。他先是攻击单个遇到的男孩,不管人家是在喝水还是上厕所,只要占着手,上去就打。高洋有次拉屎,被他打得差点掉进茅坑。老实胆小的男孩都被他驯服了,一解散就去和女孩玩。只有张燕生汪若海等七八个男孩十分顽强,每日堵着他照打不误,也疼也哭但就是打不散。汪若海也学会抽冷子打直拳。孩子第一次挨了直拳就有点坚持不下去,可借没有办法光荣投降,只有打下去。第二趟直拳打过来疼得实在哭都来不及,张燕生雪上加霜一头撞过来,孩子当场停止奋战,浑身软绵绵得再无一丝力气。第二次一交手挨的全是直拳,孩子转身要跑、吃了一绊儿,被几个人屁股压在底下骑到吃午饭。汪若海还坐在他头上放了几个蔫屁。被人骑了吃过人家屁,再遇到这一伙,孩子失去抵抗意志,奴隶一般任他们驱使。汪若海喊一声:假媳妇儿。孩子就乖乖跑过去站在人家面前,叫立正立正,叫敬礼敬礼。听到汪若海喊:把叛徒押上来。就知道是在喊自己。不管正干着什么马上停下来,等着来提自己。下跪捆绑坐老虎凳之后,还要被处决多次,一听到“我以人民的名义”叭一声枪响就要立刻栽倒在地。正面枪响向后倒,后脑枪响向前趴,前后夹击身体应转半周两腿弯曲原地瘫泥。每一枪都有讲究,都要交代,乱来不行的。像枪响捂胸那就是严重违例,这是革命者的专利,叛徒使不得。
方枪枪每天遭几遍枪决,死得非常老练。尤其善于乱枪穿身:东一抽搐西一痉挛,转好几圈也不倒下——脸望蓝天,大张着嘴,身体一点点往下溜,左翻一白眼右翻一白眼——躺到地上戏还很足:吐舌头、蹬腿儿,不折腾够了不闭眼。他这死法保育院很多小朋友钦佩,视为绝技,群起效仿。汪若海等人看了也喜欢,争当叛徒令方枪枪挨个枪毙他们,一个个两眼失神,东倒西歪,颓然扑地。一时保育院枪声四起,尸横满院。当叛徒,遭枪击,死不瞑目蔚然成风。
当了人家的兵,尽管吃点苦,我还是更多觉得找到组织的安心,比一个人独闯天下少很多茫然。位置明确了,前途不用考虑了。我背着汪若海或者张燕生在院子里漫步时,想的就是怎么当好一匹马。小碎步怎么颠颠地迈,柳条独到屁股上怎么最快速度跑起来,听到“吁”的一声怎么低头停下来。这不是谁都干得好的。譬如说人只有两条腿,手还要抱着身上人的腿,勒马后退这个最体现马之矫健骑手之英姿的动作缺两条前腿你怎么表现?那就要凭空捏造,借鉴戏曲艺术来个金鸡独立匀出一条人腿仰起马蹄,另一条腿同时往后蹦——这平衡功能不是一般人具备的。
几年后第一次看(智取威虎山),童样苓打虎上山,马遇虎惊退那一场,我们这一排小哥们儿忽然大笑不止,觉得看到了熟悉的场面。
再有就是骑马打仗。说是骑兵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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