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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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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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时,我就用脑子 想想技术问题,这时事业已经一片渺茫,但一有时间,脑子就爱在自己感兴趣的技术里转一 转,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一种习惯,一种惯性,也许潜意识里我对事业还没有完全死心。此 外,我惦记的唯有爱人,她在哪儿,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我想到她在担心 我,那才是难过极了。后来,基地搬家,就被押上一节运煤的货车上,和别的“特务”一起 运到山沟里。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继续过了一段挨整的日子。
直到林彪事件出来后,糊里糊涂就没事了。我回到北京,家里人都奇怪,怎么这样就回 来了?互相望望,恍如隔世。惊讶失措之后,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说。以后北京的一个科研部 门调我,我答应了。从此我就和遥远的基地,和那些酸甜苦辣的生活,那些光荣与苦痛的日 子全都告别了。别以为我是因为太伤心、太失望才离开那里的。那里给我的,并非太少而是 太多。我多么想回到当年为国家轰轰烈烈于一番的那岁月里去。但如今那岁月的一切都巳过 去,它只保留在我的记亿里了。我珍惜,也惋惜它。我只能说——如果世界上还有比原于弹 更厉害的东西,那就是“文化大革命”!
想为国家干点事,大概是每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愿望,但因干事而遭难,便是中国知识分 子都感受到的不幸。可是,背着这痛苦,仍然想干事,到底是不是我们的优点呢?现在有人 说这是我们的最宝贵之处,也有人说是我们的最可悲之处。哪个说法更对?我把这个问题留 给你,你是作家,大概能作出正确的回答。
回想我们基地那些科研人员,各自走过不同的艰辛历程。当然有很少数人,在运动里专 门整人,口号喊得最响亮,当过毛泽东思想标兵,一时飞黄腾达,后来的命运也未必美妙。 很多人遭遇比我更惨,有的被逼死或逼疯。有一个科学家,整天被“支左”的人围在院子 里,逼着他像牲口一样跑,一边跑一边喊“坦自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我呢,在这场大风暴里幸免生还,问心无愧就是了。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心里平静。过 去做过一点好事,对得起祖国和人民,现在仍抱定宗旨,正直为人,扎实做事。尽管“文 革”中创痛犹在,我能把它妥当埋藏心底。无论国家交给我做什么,我还是要努力做好。只 要国家招呼一声。
**黄土地的悲哀——它一边遭受践踏,一边依旧赤诚地奉献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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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八岁的死刑陪绑者
1968年8岁女  Y省G市学龄前儿童
愈揪不出爸爸愈冒火——公安局确定反动标语是一米二左右孩子写的——糖果、看电 影、割掉爸爸的鼻子喂老虎——我被押到刑场面对一杆枪——“别怕,孩子,他们在逗你玩 儿呢!——为什么那次不枪毙我?——我是在童年就低下头的
你要求亲身经历文革的人自己口述,我想转述一个故事给你。这是当事人亲口讲给我 的。我一直打算把它写成小说,可是谈了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一些篇章后,觉得这故事 放在你的书中更合适,我想你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深刻的典型,更能揭示“文革”的残酷性。
这故事的主人是个八岁的死刑陪绑者。怎么,你不信?对,八岁;不是十八岁。她面对 一口枪时,并无绝望心理,相反认为好玩。你别急,我说这故事马上讲给你,而且完全如实 地讲,不加一点虚构的演染。我知道你要求一种事件本身的彻底真实。
那是七九年,云南边境的战火未熄,我去前线采访。由北京飞到昆明后,忽然感到胸 闷,喘不过气。有人说这是高原反应,往南定地势低就会好些,我便一天也没在昆明停留, 拉上两个从北京来的画家搭伴,乘车经K市到达G市。据说由G市再往南必须翻山越岭,必 须搭军车。天色已晚,不容易找到车搭,便在G市过夜。G市已经很有些前线气氛了。街上 有许多军人;不少装满军用物资的大卡车,蒙着大网,插满松校做防空伪装,停在道边;人 们谈话也大多是战争内容。我们跑了几家旅店都因客满而碰壁。经市委安排,我们住进市委 的第一招待所。
在招待所食堂吃晚饭时,服务员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女。她好勤快,可给我们上 菜时一看我就笑。她长得漂亮,一笑更漂亮。但这不是城市常见的那种艳丽的、时髦的漂 亮,而是像云南山水,清亮照人,一无修饰。我真很少看到这样一双透亮的眼睛,她撩起眼 皮看你一眼,就像在钢琴的高音区敲一下琴键。随便一笑,都是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送给 你。可她不像一般云南姑娘那么矮小,例像北方乡间的女孩子,红扑扑脸蛋;端起菜碟来, 那胳膊是方的,手腕很粗,指头都是圆圆的。她的漂亮是溶在一种淳厚的气质里。我问她: “你为什么总笑我?”她说:“你个子太高嘛!”。又一笑。她说得直了了。也许我见到城 里的姑娘都太会说话,会装腔作势和绕弯弯儿,一遇到这种纯朴的女孩子,就像出城到乡野 看到树林、草原、飞鸟、自在流倘的河水那样,一片自然,令人欢偷。我同行那两位画家比 我对美更敏感;画家的天性是抓住美不放。他俩向她提出,晚上她下班后,请她到我们房 间,为她画像。她表情似乎有些为难,可是当两位画家告诉她,我是个作家时,她专意看我 一眼,这回没笑,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晚上,她来了。刚刚下班,白布围裙还没解下,进屋时使围裙擦着刚洗过而湿淋淋的一 双白手,这滚圆的小手给凉水刺激得通红。两位画家请她坐下,支起画板,这时她略略有些 拘束。一位画家说:
“老马,你跟她聊聊天,她就会放松了。”
我笑着对她说:“你不怕作家吗?”
不料她挺郑重其事地说:“我正在找一位作家,写写我。”
我大笑起来,说:“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写?写你哭鼻子吗?”
更不料,她那明亮的眼睛一下于暗下来,好像乌云的阴影顷刻笼罩水面,居然一种忧虑 的、愁惨的、苦涩的情绪灌满了她的眼眶。这决不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应有的神情,倒像一个 饱经苦难的人才有的目光。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写,将来我练习,自己写!”
我征住,难道这姑娘真有什么非凡的经历?我点点头说:“好,你说,我给你写。”就 在说这话时,我要命也想不到,她竟然说出了下面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她说:
“我当了十年反革命,去年才平反!我父亲是市委的中层干部,我家住在市委宿舍大 院。‘文革’开始时,我六岁,那时什么也不懂,记的事也都模模糊糊,有的事还记错了。 比如我记得一次有一群人闯进我家翻东西,打了我一个大耳光,很疼。后来爸爸说,没人打 我,那是打爸爸的。大概我记得的只是一种感觉。打爸爸就像打我,很疼很疼的感觉。爸爸 在‘文革’前是组织部干部处的处长,文革开始时挨批,靠边站了。后来造反分两派,爸爸 参加了一派,偏偏‘支左’的军队介入,支持另一派,爸爸就倒霉了。可爸爸这派大多是市 委的中层干部们,组织性强,‘文革’初大小都被冲击过,更不敢做半点打砸抢那类过火的 事情,对立面抓不住把柄,很难把爸爸这派搞垮。但一次两派大联合谈判时,爸爸这派头头 没注意,把一本《红旗》杂志坐在屁股下边。对立面有个精明的人上来一下抽出《红旗》杂 志,里边有毛主席的照片。那时的杂志几乎全有毛主席像,这么一下就被对方揪出来。侮辱 伟大领袖毛主席,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军宣队立即宣布爸爸这派是反动组织,这派马上 垮了。开始揪坏人,凡是过去有点问题的都给打成阶级报复分子、黑帮分子、反革命分子。 可他们拿爸爸没法子,爸爸没有短儿。他以前当干部处处长时,总得罪过人,有人恨他,恨 不得这下把他整下去。派出不少人内查外调,愈查不出问题火愈大。爸爸本来是不抽烟的, 那时却天天抽许多烟。一天抽烟睡着了,把棉褥烧个大窟窿,多亏妈妈一盆水泼上去。真烧 起来就会被人家说成放火搞破坏或企图畏罪自杀。压力真是压足了。我妈的心脏不好,整天 闹心跳。不知哪天要出什么大祸,可没料到一天出了一件意外的事,目标全集中到我身上。
这天,我们市委宿舍大院的院墙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写着‘打倒毛主席’五个 宇。公安局来查,根据现场情况确定,是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写的。他们根据三条:一是反标 的位置离地一米,比成年人蹲着写高,又比成年人站着写矮,正好是小孩站着写高矮正得劲 的高度;二是字迹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笔迹;三是成年人写这种反标不会写‘打倒毛主 席’,应该写成‘打倒毛泽东’。市委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总共十一人,当时排排队,确 定四个重点,都是父母有问题的。只有父母有问题,孩子才可能写这种反标。这时,爸爸对 立面那派插手了这件事,说是协助公安系统破获这超重大反革命案件,内定重点是我。说我 爸爸反动,又狡猾,对‘文化大革命’怀恨在心,教唆我写的,当然,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是想搞爸爸。当时我八岁……
“他们把我弄去,开始是拿糖哄我承认。从小我爸爸就绝对不准我说瞎话的,也许由于 这严格的家庭教育,救了爸爸他自己,我说不是我。他们便送我小人书,画片,还要带我去 看电影,我还说不是我。他们就冒火了,那群大入围着我一个小始娘拍桌子打板凳吓唬我, 说我再不承认就去打我爸爸,还说他们要使什么法子打——说用钢笔扎爸爸的眼睛;说用绳 子勒住爸爸脖于不叫他吃东西,活店饿死;还说用刀一块块割掉爸爸的肉,手指头、耳朵、 鼻于、舌头,一样样带着血扔进公园的笼子里喂老虎。说着真拿起一把刀,装作马上就要去 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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