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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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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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争这碗面,一个知青就啐一口唾沫到面里,他想用这办法独吞这碗面,另一个 知青马上也啐一口,说:“我不嫌你,咱们就一人一半吧!”这一碗破面汤,不过是让肚子 舒服一点吧。
那儿人的饭食一向很粗。一个馒头半斤重,一个包子三两重,一两个月吃一次猪肉;吃 猪肉那天呵——我那时没有照相机,真应该叫你看看那些孩子一张张心花怒放的脸儿!那脸 儿才叫漂亮好看呢!没肉吃怎么办?猫肉、兔肉、鸟肉、老鼠肉……有一次我们的拖技机压 死一条蛇,大伙就用小刀把蛇切成一断断的。我在地上找到一个破罐头盒,里边放点水,点 着树枝,把蛇肉一块块煮了,那滋味真是鲜美极了。回去讲给伙伴们,人人听了都咽口水。
这儿的自然环境还不错。山上是原始森林,地上是“水泡子”,水草茂盛,一碧千里, 非常开阔,绝对没有污染。如果你做旅游者看一看,当然很好。如果叫你像我这样生活八 年,恐怕——别说不好听的话——恐怕你早跑回来了吧!
就说天气吧!冬天最冷的时候,耳朵和鼻子冻得“邦硬”。有时老职工搞个恶作剧,拿 起洋镐对知青说:“这镐刃上怎么有点甜呢,你舔舔!”如果这知青傻冒,一舔,舌头就粘 上了。再一拉,舌头准掉一块。这时必须赶快到屋里去,叫别人哈气,帮助“哈”开。逢到 “刮烟泡”——那种雪后的大风,常常在风口的地方把雪立起三米多高,扰得周天寒彻,漫 空迷雾,往往使人迷路。迷路的结果大半是把人冻僵冻死。
我说艰苦,你别以为我们就会喊爹喊妈,叫苦连天。一次我们从山里干活回来,车坏 了,徒步走了一百多里路。路上渴急了,大伙就嚼树叶,我忽然看见地上车辙沟里积着一些 雨水,便趴下去,挥手轰走水面上的一层小飞虫,去喝雨水。我这个创造发明得到大家一致 称赞,大家便都这样喝个痛快。嗓子得到滋润,便又唱歌又呼口号又念语录,一鼓作气回到 农场情绪依然十分高涨。
可以说从文革初期到这时,我还没有丝毫的反省意识。
文革初,我们批斗一个老教师。她原先是个老校长,反右时被划为右派,在学校做清洁 工。在逼她交待问题时,有些顽皮的同学就叫她大口大口不停地吃大蒜,她说受不了,便叫 她搅合鞋油一起吃,再把蘸了稀泥的葡萄叶子塞进她嘴里。那时我们决不会认为是在迫害 人,相反觉得我们很英雄,很正义,立场坚定。这便是当时学生们的自我感觉。
在我来支边之前,还参加过动员别人插队支边。记得我们到一个不肯放子女走的“钉子 户”家中做工作。所用的办法是“熬鹰”,也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动员,软说硬说,不让他 们睡觉,直到把他们熬垮,点头同意了,马上给他们办理户口迁移手续,这法子真有点缺 德!记得这家该走的是个女孩子,母女俩住一间平房。我们七八个人都挤在他们家,连水缸 边都坐上人了,你一句我一句直到深夜,这母女俩就是不说话,我实在熬不住,不知不觉睡 着了,天蒙蒙亮时醒来一看,嗨!被动员的和动员的全睡着了,东倒西歪,一片鼾声,大伙 全垮了。当然,最终她们还是被我们征服。但我哪里会多想一想,毛主席的号召既然这么伟 大,为什么又要用这强制的手段呢?
有时,没有思想也就没有痛苦。
所以我一直是快乐的,意气风发。
那时我们的业余生活主要是批判会,这也是唯一的文化方式了。干了一天活儿后,晚上 就被连部集中起来,搞大批判。对于我们来说,写大字报是练书法,写批判稿是作文章,唱 《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唱歌曲;我们也写诗,当然都是按要求写的了,绝对没 有个人的诗句。尽管这种文化生活充满政治,但也可以人尽其才,一样干得有声有势。我们 是绝对不准看马列和毛主席著作之外的任何书籍的。偶然有人从别的连队偷偷借来一本小 说,大家都抢着看,但千万不能叫连队领导知道。记得有一本外国小说《俊友》,莫泊桑写 的吧,传到我手里是吃晚饭的时候,我瞪着眼一直看到夜里两点,两点半另一个知青就起来 接着看。书的利用率可是极高的。
要说到看电影,那简直是我们的节日!一部电影从师部借来,就一个个团部传着放映。 多是到一个集中的地方,各连队的知青都来了,好像一个大聚会。老朋友见见面,也可以认 识些新朋友。记得一次听说要放映香港片子《杂技英豪》。知青早早地聚在广场上,从天擦 黑直等到夜里三点。片子一送到,广场欢声雷动,那声音撼山动地,不知是表达一种满足还 是一种饥渴。还有一次看朝鲜电影,电影里下大雪,广场上也下大雪,但没有一个人离开。 电影里人进了屋子,我们却在大雪里站着。这感受真是奇特又奇妙极了。
我们有大块大块空白的时间,又寂寞又孤独,爱情便出现了。连长像个封建时代的管 家,常常晚上到桥头和道口去堵那些外出散步的男男女女。有时还躲在解放牌卡车的车楼子 里,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但我们有一条由帐篷后面通往森林的秘密小路,是知青们恋爱的 幽径。知青们都爱称它为“胡志明小道”。这小道弯弯曲曲穿过一片开花的草地,还有许多 小白桦树遮遮掩谮,又美又静又神秘,许多知青把伴随着心灵颤栗的足迹留在那小道上了。
我不能落下这个细节,这很重要—从连队的大院子里远望,有一棵枫树。它长在平坦 坦的草甸子上,周围没有任何别的树,只它一棵,也许因为它所处的地势好,单独地生存下 来。它又矮又大,由于太远,平时看起来模模糊糊;可逢到秋天,它红极了,像一束火把, 非常吸引人。有时心情孤独,看它一眼,似乎就好受一些。它好像是一种寄托,一种期望。 有的人心里有苦难言,就跑到那树下呆一会儿,静一会儿,哭一会儿,便会好些。于是人们 部说它能消解痛苦,非常灵验。我吗?我——今天我特别不爱说我自己。我只想说,近来很 奇怪,我常常恍惚间想起这棵树来。我说不定哪一天我专为这棵树跑回去一趟呢!什么?你 说我的眼圈有点红?我昨晚又睡晚了。
我们的知青生活的重大转变是忽然出现一个意外事件。一个老职工与一个女知青关系暧 昧,他晚上控制不住,钻到女知青帐篷里,被当场抓住。虽说这事在连队里炸了锅,又决不 这么简单,在给这老职工办学习班时,一打一逼,他交待出自己的风流艳史,居然还有不少 女人!有女职工,也有别的女知青。这时人们就把疑点放在我女朋友身上。我的女朋友是副 班长。那时帐篷里很冷,一个烧“半子”(一截树干立着劈成四半)的汽油桶根本不顶用。 我那朋友就住到这老职工家里,跟他的女儿作伴,不过是图个暖和。中国人在这方面既有兴 趣又有想象力,于是就在我朋友身上打个问号:难道他眼前放着一个有眉有眼的大姑娘会不 动心?
你问我这朋友?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与她从小同学,互相印象都好,但我那时受传统 教育很深,男女之间特别封建,表达非常隐晦。一次我被氯气薰着,她来看我时,马上把自 己身上的大衣和手套给了我,那可比现在年轻人随随便便一个吻强烈得多了。但这事一出, 无论对我的打击还是舆论压力就太大了……我还是先不讲我自己的事吧!
这件事之后,跟着又出了一桩类似的事。连部一看问题不小,加紧一抓,揭发检举,知 青揭发知青,老职工也相互揭发,居然涉及几十人!所牵扯上的知青大多是女孩子。连部就 把那些有事的男的关起来打。说是搞“群众专政”,实际上是“逼、供、信”。这样,不管 是老实供认,还是屈打成招,反正愈揭人愈多。我们惊讶了,乱仑啦!这不成流氓窝了?尤 其是那些女孩子最不能同情,她们是给知青丢脸!那时我们还有一种很强的集体尊严与荣誉 感,对上山下乡运动还抱着理想精神呢!
有一个女孩子是B市来的。她也是怕冷——。你在这里,根本想象不到那儿的冷是什么 滋味!她借着去马号买奶,在马号里多呆一呆,暖和暖和。卖奶的老职工就献殷勤,给她热 奶,好言安慰,小恩小惠,再采取手段,终于把她弄到手,这姑娘怀了孕。人人骂她,谁也 不去想,这个姑娘个子高,又苗条,如花似玉,非常好看;那老职工又矮又丑,还是独眼。 这姑娘怎么会看上那老家伙?谁也没有同情她,都认为她无耻,给知青丢脸!她到师部医院 打孩子时,医院不留她住;从医院回连队的路上,长途车不叫她坐。因为医院护士和汽车上 卖票的都是知青,没有人怜惜这个“轻贱”的女子。一次,这姑娘与另一个知青吵嘴,立刻 好多人一拥而上,把她的上衣撕得粉碎,里边全露出来了。当然是为了羞辱她。从此这姑娘 颓废了,接二连三,跟了好几个。最后团长看她长得特别好,占为己有。好好一个姑娘毁 了!
从这事,我眼前遮上一层黑雾。
这样的事闹出来,往后便层出不穷。有一个团的招待所所长、参谋长和团长,把许多女 知青调去,说是给她们好工作,不干农活,有吃有喝,实际上三个人轮流干。一百多女孩子 叫他们玩了。其中有个高干子弟告到中央,才把那几个家伙毙了。
自从发生这件事,我们才对那些无辜的女知青寄予同情。她们离乡背井,无依无靠,孤 独难熬,没有出路而充满绝望,才被人使用小恩小惠与手中权力欺负与迫害。还有那些为了 上大学和想离开这里的,只好委曲求全,责任又怎么能放在这些可怜无助的弱女子身上?
由于同情心产生,怀疑也随着产生。
这期间,社会的不正之风到处泛滥,也刮到了连队。我从M城探亲回来,送给连长一本 年历,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在这偏远的地方很难见到这种年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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