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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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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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得意,在整个丈革中,只这么一件事,我是按自己的意志做的。
你该给我鼓掌呢!
快乐总在反抗者的一边。
终 结 文 革

   ·冯骥才·

今年(1996年),我们面对着两个纪念日:一个是文革发端的三十周年,一个
是文革崩溃的二十周年。这两个纪念日给我们的感受迥然不同。前一个有如死亡,
沉重、压抑、苦涩,充满着哀悼的气息;后一个纪念日如同再生,然而它并不轻松。
前一个纪念日是理性的、警觉的、反省和追究的;后一个纪念日则是情感的,但这
又是一种百感交集。就是在这两个所纪念的日子之间,中国人走过一条比蜀道还要
艰难百倍的心灵历程。
在这个日子里,我将文革受难者的心灵史——《一百个人的十年》最后的篇章
完成,划上了终结的句号。这是一束带血的花,我把它放在曾经埋葬了一代人理想
与幸福的文革坟墓上,并站在这冷冰冰的墓前沉默不语,耳朵里却响着我采访过的
那些人如泣如诉的述说,这声音愈来愈响,顷刻变成那时代如潮水一般巨大而悲凉
的轰鸣。
大约八年前,我说我要为普通中国人记载他们的文革经历,直到今日,大约有
四千人通过写信和电话方式要求我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一个为人民代言的作家常常
享受不到自我渲泄的快乐,却能感受到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尚与庄严。在写作中,我
一直遵循真实至高无上的原则,如今我深信自己完成了“记录文革”的使命。
无情的岁月表明,文革已是一个历史概念,但灾难性的历史从来就有两个含义,
即:死去的历史和活着的历史。死去的历史徒具残骸而不能复生,活着的历史则遗
害犹存。活着的历史属于现实,死去的历史才是一种永远的终结。但终结的方式,
不是遮掩,不是忘却,不是佯装不知,而是冷静的反省与清明的思辨。只有在灾难
的句号化为一片良药时,我们才有权利说文革已然终结了。
本书附录了二十名非文革经历者即1976年以后出生的人——对文革印象和看
法的短语。它足以引起我们的警惕。悲剧总是在无知中反复,但不会在觉醒者中间
重演。这也是我坚持要把这本书完成的深刻的缘故。
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我还要留出数页篇幅,以寻求一位忏悔者的自白。尽管
我说过:“一个没有忏悔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我还说过“纯洁的人生从忏悔开
始,丑恶的人生自负疚结束”;尽管我也倾听过一些良心难安的忏悔内容,但是我
真正期望的那种不折不扣勇敢的忏悔者,还没有碰到。何日何时,一个被良心驱动
的人来叩响我的门板?我想,只有这种时候到来,我才深信不疑良知与文明已经全
然返回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个社会。
当然,我不是责怪无辜的人民。歌德在谈起他的德国民族时,曾经说过这样的
话:“一想起德国人民,我常常不免黯然神伤。他们作为个人来说,个个可爱;作
为整体来说,却又那么可怜。”我觉得我们中华民族恰恰相反,作为个人来说,人
人都有弱点和缺陷;但作为整个中华民族却是那么可爱!
而文革,不仅调动了人性的弱点,如人的自私、贪欲、怯弱、妒嫉、虚荣,连
人的优点,如忠诚、善良、纯朴、勇敢,也化为文革的力量。人性的两极都被利用,
才是中国人最大的悲哀。然而,这样忠勇善良的人民,如果良性地发挥起来,会焕
发多么宏大的创造力?这样的希望不是已经从今天的现实中看到了吗?因此,在终
结文革的日子里,我们不是唤醒仇恨,展示悲苦,揪住历史的辫子去和一个政治的
尸体较量,而是勇敢地面对自己,清醒地面对过去,去从廓清的晨昏中,托出没有
云??田??的属于明天的太阳来。
一句话,终结文革的方式,惟有彻底真实地记住文革。

□ 写于《五一六通知》发表三十周年的深夜

第33章   走出疯狂1966年16岁男   E市某中学初三学生
您知道我为什么当逍遥派呜——香港电影明星夏梦的儿子——手指头
一点点拉长——我们是见到毛主席的红卫兵呀——整整烧了一夜——一张
没有牙的血嘴——一切都经过了——我敢说我们活得最心安理得
我第一句话要告诉您的:我是个逍遥派!那就是任什么组织也不参加,搞运动
随大溜儿,批斗人时举举手儿;哼着语录歌,甩着扑克牌;没有打过人,也没挨过
打,没轰轰烈烈地不可一世,也没当过“落水狗”,一句话,身在文革中,人在文
革外,天上活神仙,地上逍遥派!
您一听我这情况,多半没了兴趣。心想我这种不沾文革边的人,能有什么深刻
的东西?可是,您又会琢磨不透,我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找您,非要跟您谈一谈不可?
嘿,我劝您可别小看逍遥派。我就问您一句话吧——我为什么要当逍遥派?论出身,
我八辈红;论本人历史,我才十六岁,一身清白没污点;一切“造反”的条件我全
都具备。为什么我偏偏躲在一边,不闻不问,不听不看?您会说我性情孤僻、不关
心政治、缺乏热情、胆子太小,对吧?全不是!“八·一八”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
卫兵时,我可是步行几百里走到天安门呀,我从小最爱干的事是捅马蜂窝……嘿,
看样子,您有兴趣听我的话了。好,我说——
我当逍遥派的苗子,早在文革的最初几天就出现了。文革开始得很快。从《人
民日报》上批“李慧娘”、“三家村”等等,一阵热风那样火辣辣地刮进我们学校。
一天上课,只见校门内外站满了同学。教学大楼从主楼到一楼,一条特大标语
直垂下来,上边只写四个大字:暴风骤雨!每个字儿都差不多有一层楼那么大。楼
顶上还站着许多同学,挥舞着红旗。我忽然觉得大事临头,心嘣嘣乱跳,文革真是
在刹那间爆发了。
跟着是停课闹革命、贴大字报、斗老师。把一个个“有问题”的老师揪出来,
脑袋上扣半桶浆糊,再扣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弄到台上去斗。这几天既兴奋,又
刺激,也庄重严肃,慷慨激昂,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嘛!我的脑袋也
有点发热、发胀。可是在批斗一个姓赵的同学时,却给我相反的一击。
当时,人眼都蓝了,到处找阶级敌人。不仅在老师中找,也在自己同学中找。
这个姓赵的同学和我同年级,不同班,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个子很小,其貌
不扬,脸色苍白,肩膀只有我们半个肩膀宽,脚小得像小学生,外号叫“小拇指”。
据说他是个数学天才,初二时已经能做高三的数学题了。这时忽然传说他是香港电
影明星夏梦的儿子。当时有海外亲戚就是“里通外国”,也就是“特嫌”。不知谁
出的主意,用细麻绳子把他的每一根手指紧紧拴住,再把绳子从院子里一棵大树的
树杈搭过来,使劲拉,一下一下,把他吊上去。您想想,细细的手指头怎么能经得
住身体的重量,眼瞅着他手指头一点点拉长,直拉得长出来一倍,您想想,人的手
指头怎么可能拉得这么长?可就这么长呀!非常非常可怕!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
的手指,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想起那样子,真是太奇特。太残忍、太吓人啦!十指
连心呀!他叫得撕心裂肺!这一叫,叫得我感到恐怖,感到紧张,还感到一种内疚
吧!虽然这事我一点也没干,我只是站在一边看,但我想跑,躲开,就像我自己干
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一下子,我和文革有了距离。
您别以为我从此就成了逃避丈革的逍遥派。文革可不是那么容易拒绝的。那不
是由于它的威力,而是它的诱惑力。文革真是壮丽迷人的呀!“八·一八”,见到
毛主席,我又和文革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八月十七日中午,我们班的同学小孔悄俏告诉我一个绝密的消息:毛主席要在
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听到这消息,顿时满眼发光,就像站在山顶上看见日出那感觉。
小孔说这消息只能我,他、还有常大眼儿三个最要好的朋友知道,对外绝对保密。
他也不说消息的来源,好像他爸爸是中央最高领导。于是我们三人决定连家里人也
不告诉,当天下午动身,步行去北京。下午三点,我们怀里揣着一种神秘的幸福感
起程了。从我们这里到北京几百里,明早能赶到。心想毛主席多半是上午接见。
我们兴冲冲,紧紧走一程,截车搭乘赶一程,这样反反复复从白天到黑夜,从
黑夜到天明。第二天八点半赶到天安门前,一打听才知道毛主席下午接见。我就选
了天安门最西边的华表下。在那里直看天安门上边没遮没拦,又最近,看毛主席可
以看清楚些。这样,从头天下午直到这天中午,没吃没喝,赶了几百里,也不渴不
饿。那精气神真比着了魔还厉害。
中午一过,大批红卫兵和学生打着旗子来到广场。我根本没去注意他们,生怕
错过机会,抬眼使劲盯着天安门上边。毛主席一出现,真是震耳欲聋,呼天喊地一
般。我一时竟然把天安门上的人全看成一片,不知道怎样才能一个个人地看清。等
我一下子看到毛主席时,使劲地蹦呀跳呀喊呀叫呀,把带来的草帽也扔飞了,眼镜
几次差点掉在地上,真掉下来就不能再找到,因为人们已经紧紧挤成一片涌动的大
海。我虽然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叫喊,但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等到接见完毕,
大家散开时,满地都是扔下的帽子、挤掉的衣扣、女同学的鞋绊儿……人人眼里兴
高采烈,脸色通红。小孔和常大眼儿的脸都像火烧的那样,我们彼此急着想说出满
心的兴奋,但这时才知道嗓子早喊哑了,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相互握着手又蹦又
跳表达心中狂喜。
我们是见到毛主席的红卫兵!第二天回到学校,立即成了同学们羡慕的对象,
那可比现在的明星还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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