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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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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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非要给我开个病床,让我睡睡觉。九天九夜我们没 台眼。她死后到哈尔滨火化。处理完后事回去,人们见我就说:“你怎么这模样了?”就跟 打监狱里出来的一样。临死之前这女同志拉着我手,不让我离开。这时她姐姐、姐夫接到电 报赶来了,抢救时不让他们进。她和她姐姐、姐夫有点矛盾。可是拽着我说嘛不让我走,两 眼总看着我,光掉泪。那阵子话已经不能说了,只是人还清醒着。我眼泪也哗哗的。我们没 有一点恋爱关系,就跟亲兄弟姐妹一样。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是怎样把她弄活了。我觉得我们 够苦了,她得了病见不到父母,我看着她;亲眼看她停止呼吸。我在哈尔滨端着那个盛骨灰 的磁盆,还热着呐,我想,哪怕我再抽多少血,只要她能活也没说的。
成千上万女同志都走这条道了。就是牺牲自己的爱情和人应有的尊严、权利,换一条生 路,也未必会好。因为这条路没有爱情。埋下这个种子,必然会有恶果。这也是女知青的悲 剧吧!她们的价值仅仅就是一个女性。像我们这些光棍男同志,只能毁灭自己,吞钉子嘛 的,我看到就一顿臭骂:“咱不能干这事儿!挺不住还活嘛!”
79年知青大返城时,我是连队最后走的一个。走时心里有种负罪感。我想我最后走还 是一个逃兵,最终打了败仗,还是没能战胜自己,还得随大流。我家说嘛也让我回来;人家 都走了,快空了,宿舍里冷清得很。当时最大的压力是孤独。特别是后来没人了,打山东、 河北、河南招来大批盲流当临时工,我带着他们干活,不是味儿了;我一想,我得走。我忘 不了临走那天,几十个农场老职工送我,我提着手提包——那包里就几件破衣服和几本旧书 嘛的。打营房出来,过那个小桥,那些人就像送殡赛的,在后边“哞哞”地哭。有的捂脸嚎 陶大哭。尽管他们没文化,愚昧、粗鲁,可是跟大城市人际关系一比,实在可爱呀!送我老 远老远的,还听见他们哭。
我回来后很久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做梦似的。照理说回到父母身边,吃住都好了,可 就觉得空虚,觉得失掉好多东西。后来我觉得不该这样,还得从头做起。人嗯,在哪儿就得 从哪儿开始起步。这样,积极生活那股劲才又慢慢恢复。我不是说我喜欢文学吗?除上班努 力工作之外,80年我在文化宫的文学班业余上了两年课。82年我又开始上电大。去年毕业 了。成绩还算满意吧。我不想自吹什么,我就得这样干,我伯失去自己。我学文学,有个抱 负,觉得我有责任表现我们这代人和我自己。我永远当不了万元户,也不可能给我儿子留下 什么产业嘛的。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能留下一本书,这辈子就没白活。
那些年使我落一身病。关节疼常常发作,还有胃疼,一疼就……忍着。恐怕我要带着它 过一辈子。我妹妹早结婚成家了,那件事,一直没法对丈夫说。不说就别说了。我们心里埋 着的并不止这个痛苦。但是呵,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是伟大的一代。这可不是自我安慰嘛 的。当时,“文革”把国家经济搞成那样,几乎崩溃,我们要是不下去,两千万人会给城市 造成多大的压力。尽管我们受骗,我们受苦,但我们支撑这国家大厦几乎坍塌的一角,是吧? 应当说,是我们承受着“文革”造成的恶果,就是我们这代人。可是至今对上山下乡一直没 有一个正确的估价。我写过一首诗,原稿早没了,但我记着这两句,大概是:
它应当枝叶繁茂的时候却过早凋落了,布满伤疤的躯干却支撑着坍塌的天空的一角。
我知道这诗幼稚。可它是我真实的想法,也是我的信念,我的力量。
因此我说,对于我们这一代,失掉的和得到的是同样宝贵的。我们并没虚度年华。
我们不会忘掉北大荒。我们把那么多东西留在了那里,又把那么多东西从那里带回来 了。不是吗?
拯救灾难的,不是圣贤,永远是人民
 
我到底有没有罪?
1968年 30岁 女T市儿童医院医生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红卫兵大抄家高潮——整整三天经受非人虐待——用水果刀切 断父亲颈动脉——被判“抗拒运动杀人罪”无期徒刑——十二年半的监狱生活——一九七九 年三月二日被宣布为无罪释放
我是亲手杀死我爹的。这你是知道了。
前两天我预备跟你谈,我抑制不住要谈,谁知昨天一夜没睡着觉,原打算今天不谈了。 就是啊,一想那事,我爹我妈那天那样,一切好像都在眼前。回忆一次等于脱层皮呀。我血 压高,怕自己受不住。想把今天这事推了,可一见到你,我又非谈不可。就是啊,谈出来未 必不好。
我的伤痕是无法治愈的。二十年了,到今儿也弄不明自我杀死我爹对还是不对?当初判 我无期徒刑,粉碎“四人帮”又判我无罪释放。我到底有没有罪?家里人,哥哥嫂子都说能 理解我,可毕竟是我把他弄死的。如果不是我,他身子棒棒的准能活到今天网。当初我是救 了他还是害了他?为什么我一会儿觉得冤枉,一会儿又悔恨自己呢?那时我像是神经错乱了, 真有神经错乱那种感觉。弄不清楚,反正乱七八糟全乱了。
六六年八月二十六号早晨。不不,事情是出在八月二十八号早晨,二十六号是我家开始 被抄那天。也正是在大抄家高潮时候。忽然砸开门进来一拨中学红卫兵,说我爹是资本家。 其实他根本不是资本家,只是祖上留下下所房子,楼下一间住不了的租出去。顶多够上个房 产主吧。可那时出租就算剥削,不劳而获。稀里哗啦就全砸了。一家人都赶到过堂上跪着 去。我家都是老实人,没见过这市面,全吓懵了。我爹是画画的,解放前一张画送到美国展 览过。红卫兵拿着展览证书看。好呵,你们跟帝国主义有联系,里通外国,特务什么的。我 们简直吓死了。现在想想,红卫兵,那么点儿的小孩儿怎么就把你们吓成那样。可那是“文 化大革命”呀!我们一条胡同差不多人家都被抄网砸啊打啊。说弄死你就弄死你,真吓死人 呀!又不是一砸了事。一会儿来一拨红卫兵,一会儿又来一拨红卫兵,一会儿再来一拨,乱 抄东西,抄走一拨就贴上一张封条。书呀画呀全弄出来堆成堆儿烧。楼里楼外地冒烟;打二 十六号到二十八号,天一亮到天黑,我和爹妈三口就给关在屋里拿皮腰带抽,头发全铰了, 还一次次架到胡同口跪在地上批斗。不让你有一点闲着,来回来去地折腾,人不是人啦。如 果有个地方躲躲就好啦,可躲到哪去?全市都在闹抄家,到处敲锣游街批斗啊,紧张死了, 紧张到极点了,所以我们才不想活了。
刚才说神经错乱,就是呀,我们当时并没有想跳楼,可我跟我妈不知怎么都从楼上跳下 来了。事先根本想都没想,没路可走,逼到那儿一急,眼前那么一黑,跳下来了。
我大哥二哥住楼下。我爹妈住楼上。我是医学院毕业的,在儿童医院当医生。我是团 员,干活拼命,还被评做先进工作者什么的。后来随医疗队下农村累病了,肝炎。回家养病 就和爹妈住在一块儿。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家里边这场祸事。那天红卫兵进来大棒子一 抡,特厉害啊,好像睡了一夜觉,就变成敌人啦。我们一家人跪在那儿,莫不知犯了嘛罪。
到了八月二十八号,整整三天我和爹妈根本没吃嘛东西,碗都砸了。就是趁红卫兵去吃 饭的时候,拿锅给哥哥的孩子们煮点挂面汤。那天夜里,我和爹妈在楼上,心想一夜过去, 天一亮红卫兵又要来了。又得挨斗游街没完没了地拆腾,心里紧张,又怕,真是没路了,死 吧!我们三人商量好一块死。当时楼里电线全切断,大概伯我们触电寻死,黑糊糊。我们三 人坐在楼上过堂地板上,商量怎么死法。那天下雨,已经后半夜了。天快亮了,再不能等天 亮了,快死吧。我忽然发现地上有个削苹果的小刀,跟钥匙接在一起,是抄东西时漏掉的。 这好像是唯一能救命的工具。我是学医的,懂得要是拿它切断颈动脉,空气一钻进血管就栓 塞,马上就死,这是最快的一条路啦。我爹问我行吗?我说行,蛮有把握。我妈说,多亏咱 闺女学医,有这法儿。我们就商量好,先切断他俩的,最后我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我没 想到,并没达到这目的。
临死前,我三人谁也舍不得谁呀,手拉着手,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我打小和爹妈的感情 最深。爹妈打算,他俩死,叫我留下来。我说不行啊,把你们弄死,我就是死罪,也活不 成。当时那样子,想也不敢想,一闭眼就像能看见。时候不等人,天要亮了,爹妈抢着叫我 下手。任何时候我根本不会杀人,更何况杀自己爹妈。可是那时,那种情况,我会做,也只 能这么做。我爹说,你干的是好事,你是绘咱们解除痛苦。一会他们再来,我们怎么受啊。 那紧张劲儿逼着我下手。
我打地上摸着个蜡笔头,抓着两块纸,摸黑写了两条遗书。为了家里人和我哥哥他们, 是这么写的——
我们是人民公敌,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受毒,坚决从社会上除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 岁!×(我原先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和姓穆的两家(这是指我哥和二哥两家,我不能叫哥 哥,兔得跟我们再牵连上)你们坚决定革命的道路,是我们害了你们。
我爹叫我妈先死,我妈叫我爹先死。谁先死谁就先逃命了。谦让半天。我爹说,听你们 最后一次吧!他先死。
我摸着我爹抨抨跳的颈动脉,一刺,就觉血热乎乎冒出来了。我爹还说,摸摸我还有脉 吗?我说医学上讲用不了一分钟就结束。我爹说恨不得快点没脉。我妈说我们死了,你要干 不成自己怎么办?她也明自我必需一块完,不能留;我说您结束了,我马上也完啦。我妈就 像接受治疗那样等着我给她做。当时我们任嘛声音没有,也没有声张,不知我二哥怎么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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