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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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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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亮又去擦他的手扶拖拉机了,我提了个棒槌在砸葱,把黑亮抱回来的那一捆血葱砸了个稀巴烂。

  * *

  但是,我怀孕了。

  我并不知道我怀了孕,我发觉月经没有按时来,以前每次月经来都是三天就干净了,就是肚子疼得直不起腰,这次没来,还庆幸着不受疼痛了,却开始头晕,恶心。有一天没精打采地坐在窑门口,看到老老爷和一个人在葫芦架下说话,好像是那个人有什么病了,让老老爷给他看病,老老爷说我不是大夫,看不了病,那人说你有历头哩,历头上啥都有哩,老老爷就拿了一根筷子压那人舌头,说:你啊——那人长声啊着,然后说:我去王村让吴大夫抓了五服中药,吃了病没回头么。老老爷说:你看看,是不是该下雨呀。那人离开葫芦架,给我闪了个笑,就看天,又回到葫芦架下说:恐怕是有雨呀,南头横梁上正上云哩。老老爷说:这你是有了毒,和谁又怄气了?那人说:唉,我那傻儿子是我的冤家么,他不知在外受了谁的唆弄,天天回家来向我要媳妇,我说人家健健康康的人都没媳妇,你那么个傻样,我到哪儿给你弄个媳妇?!他竟然说你不给我找媳妇,你死了就是绝死鬼!他咋能说这话,这话肯定是哪个狗日的给唆弄的!老老爷说:你嘴干净了,就会有人帮着给找儿媳妇的。那人说:我就是这嘴,他三楞想害我,我就要骂他!老老爷说:三楞又咋啦?那人说:三楞给他爹的坟上放了块大石头,石头正对着我爹的坟,这是不是压住了我家的风水,我该不该也在我爹的坟上放块石头?老老爷说:你觉得他家压你家的风水,这就真的是压了,那你也放块石头吧。那人骂了句:三楞我你娘!却又说:你知道立春家的事吗?老老爷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理会人家的事?那人说:村里的人都说哩,外地那个石老板为啥买了立春家那么多血葱,还要定期来进货,是前些日子立春把石老板领去他家,石老板一见訾米,竟然认识訾米,立春的媳妇原来在城市里做妓女,有意思吧?老老爷就一阵咳嗽。我见不得那人的样子,多高的身子一个碗口大的脑袋,眼睛一眨一眨的像鸡屁眼,更听不得那人说话,凭啥就说立春的媳妇是妓女,老板认识就是妓女啦?!我本来懒得动,偏用扫帚打鸡,鸡往左跑,我要让它右跑,嘎嘎嘎地就撵到了葫芦架前。老老爷还在咳嗽,那人说:你撵的啥鸡呀,鸡毛卡到老老爷喉咙啦!我说:我撵你哩!就推那人走。那人还不想走,老老爷摆了摆手,那人才走了,嘴里嘟嘟囔囔地骂我。

  老老爷吐了一口痰,不咳嗽了,说:胡蝶你泼辣。

  我说:他是笑话立春哩还是眼红立春呢?!你说他有毒,真是有毒哩!老老爷说:小动物身上都有毒哩,没毒它也难存活么。胡蝶,你是第一回到老老爷这边来的呀,你公公不在?我说:我又没出硷畔,你又不会带我逃跑的。他笑了一下,只发了个声,脸上并没有表情。

  你还没看到你的星吗?

  老老爷骗我,没星的地方咋能看出星呢?

  你继续看吧,你总会有星的。

  那要看到啥年啥月?!

  老老爷立起了身,却说:胡蝶,老老爷得去西沟抓蝎子呀,太阳要落山了,蝎子该出来了。泡了酒你也来喝。我说:老老爷,你别怕,我不会连累你。心里又一阵犯潮,我的眉眼就皱起来。老老爷说:我怕谁呀,而谁都怕我哩。我说:村里人好像都敬着你。老老爷说:是敬哩,敬神也敬鬼么。我不明白他话的意思,他却说:你有病了?我说:是有病了,这里没卫生站,也没个药。老老爷说:你才是药哩,你是黑亮家的药。他的话我又听不懂了。他说:你不思茶饭?我说:口里没味。他说:觉得恶心想吐?我说:又吐不出来。他说:你把手捂在嘴上哈一下,再闻闻是啥气味?我哈了一下闻手,我说:怎么有些酸味?他说:你怀孕了?!我一下子脸红起来,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而同时眼睛就模糊,葫芦架在动,硷畔在动,老老爷也成了两个老老爷:这不可能吧,我怎么就怀孕了?!一股子凉气从脚心就往上蹿,汗却从额上流出来。

  我急了,说:老老爷老老爷,这你得救我!我不能怀孕,我怎么都不能怀孕,老老爷!

  老老爷说:这孩子或许也是你的药。

  老老爷,老老爷!

  你走吧。

  我走了,走得像一根木头,走回我的窑里就倒在了炕上。

  * *

  怀孕的事我不敢说给黑亮,但我越发恐惧,焦躁不安,额头上起了痘,又严重地便秘,只要黑亮不在窑里,就使劲挤压肚子,蹬腿,甚至从炕上、方桌上往下跳,企图它能坠下来,像大小便一样拉掉。我是多纯净的一块土地呀,已经被藏污纳垢了,还能再要生长罪恶和仇恨的草木吗?但我没办法解决肚子里的孽种啊,只能少到硷畔去,像以前被关闭在窑里一样,又终日无声无息地趴在窗口。瞎子在上个月要盘新炕而拆掉了他的炕,说旧炕土是最好的肥料,就堆在白皮松下。这一日,他问黑亮爹给毛驴磨些黑豆呀还是豌豆,黑亮爹说黑豆还要涨些豆芽的,磨豌豆吧,少磨些。瞎子说:把这些炕土要送到地里,给它吃好些。就套了毛驴推石磨。毛驴不好好推,推着推着就把套绳弄掉了,瞎子在呵斥:转磨道你都寻不见方向呀,是嫌给你磨的豌豆少啦还是嫌那炕土堆大啦?我看着那堆旧炕土,心突然地一阵疼,像针扎一样:经过了前几日的一场小雨淋过,旧炕土堆上长出了三棵芽来,是草芽子还是菜芽子,或许还是树芽子,很小很嫩很绿。这些芽子怎么就长在旧炕土堆上呢,它们只知道种子在适当的土壤和水分里就发芽,一发芽就梦想着长成蔬菜长成花草长成树木,可这是一堆旧炕土呀,堆在白皮松下并不是长久的,很快就要铲了运走啊。我可怜着这些芽子,别的生命或许多么伟大,它们却是如此卑微下贱!
  我开始不吃不喝,不和人说话,真的病倒了。

  我一病倒,这吓坏了黑家人,黑亮已不到杂货店去了,问我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背了我去王村的卫生站看看。我不能让医生看,说我感冒了,睡一睡就好了。黑亮爹改善了伙食,或是小米干饭,熬土豆、粉条和酸白菜的杂烩,或把荞面压成饸饹,搓成麻食,又把土豆丝拌面上笼做成麦饭,把南瓜绿豆焖锅做成揽饭。还买了二斤羊肉和红白萝卜一块清炖。给我一天吃五顿,顿顿都让多吃。正吃着,麻子婶又来了,人还在硷畔入口,就说:咋这香的!黑亮爹除了剪小红人时热情过,上次冷淡了这次仍冷淡,说:你还是不喝茶?麻子婶说:你那茶浓得我喝不了。黑亮爹又说:还是吃过饭来的?麻子婶说:我吃的是汤饸饹。黑亮爹说:噢,那就不坐了?麻子婶说:赶我走呀?!我剪了新花花给胡蝶呀!她就进了窑,把一个包袱解开,纸花花就摆了一炕,说:你这啬皮公公,锅里炖着羊肉也不把我让一让。你帮我选选哪个好看!我无心帮她选,窑门一关,扑通跪下,说:婶你救我!麻子婶说:你公公是啥人么,过河就拆桥!黑亮打你啦?我说:我怀孕了,你有啥办法能把胎打下来。麻子婶却没惊讶,也没慌张,让我站起来扭扭身子给她看,又翻我的眼皮子,撩了衣服看奶头子,她说:你咋和你婶当初一样呀?!

  麻子婶告诉我,她当初怀上了也并不知道,恶心呕吐,被盐商的大老婆看出来,假装给她治病,让她喝苦楝子籽水,胎就打掉了,胎一落,她才知道那大老婆怕她有了孩子争家产,她偏又给盐商怀上了,盐商就娶了她做小的。

  我说我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我不能要孩子,求她给我弄些苦楝子籽吧。麻子婶说:这你让我作孽呀,孩子毕竟是条命啊!我说:那你就不管我的命啦?你要不弄苦楝子籽,那我就得死,我死了孩子还不是死?!麻子婶想了想,答应了,说:你喝苦楝子籽水的时候,不能让人看见,鸡呀狗呀也不能让看见!

  麻子婶真的在再来时口兜里装了些苦楝子籽,说村口有棵苦楝树,她就在那儿摘的。我偷偷地用水泡了这些苦楝子籽喝,喝过一杯了,把苦楝子籽塞进炕洞去,再泡新的,为了药效更大,我在第三次泡时还砸碎了苦楝子籽,泡出的水苦得难咽,喝下去肚子就疼。我以为这下就可以落胎了,却在厕所里泻肚子,一晌午泻五次,泻得虚脱了。

  黑亮爹见我感冒了,又泻肚子,病越来越重,就当老老爷在葫芦架下泡蝎子酒时,把我的病情说给了老老爷,老老爷这才告诉了我是怀了孕,叮咛泻肚子也不能随便吃药。我在窗口里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吓得我差点昏过去,偏这时麻子婶又拿了苦楝子籽来了,刚到硷畔,黑亮爹就跑近去高兴地说儿媳妇怀孕了,我心提到嗓子眼上,担心麻子婶一时说漏了嘴,但麻子婶嘿嘿地笑,黑亮爹也嘿嘿地笑,麻子婶笑过了,她说:这是胡蝶说的?黑亮爹说:她没说。麻子婶说:那是黑亮说的?黑亮爹说:黑亮还不知道哩,是老老爷以儿媳妇的神色说的。麻子婶就拍着手,说:我只知道是干柴遇烈火的,可没想到这么快的!该谢我吧,是我的小红人招了魂呀!黑亮爹就给了麻子婶十元钱。麻子婶说:这你咋舍得呀?!黑亮爹说:你是村里第一个知道这事的,图个吉祥!麻子婶说:哦,要我在村里声张啊,那就像打发要饭的?黑亮爹又拿了十元钱给麻子婶的口兜里装,却发现了口兜里装着苦楝子籽,说句你咋还装这个,并没在意,麻子婶笑嘻嘻进了我的窑。

  怀孕的事已经暴露了,那个下午,我把所有的苦楝子籽全砸碎泡了,我想尽快地把胎打下来。

  晚上黑亮回来,一进窑把我抱住了就亲,我不让他亲,他说嘴不臭的,这么大的喜事你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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