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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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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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住的,怎么昨天晚上偏就住在那里?有人便说那还不是訾米惹的祸!问怎么是訾米惹的祸,那人说立春腊八分了家,訾米成了腊八的媳妇,立春当然心里有疙瘩,兄弟俩就多了矛盾,訾米倒无所谓,她自己单独住了一孔窑,晚上窑门不关,兄弟俩谁来都行。听的人说:这不成一圈牛啦?那人说:可不就是一圈牛,公牛和公牛就抵仗么。至于兄弟俩同时都去了暖泉那儿的房子,恐怕是訾米下午去了那房子,兄弟俩一个去了,另一个也去了,结果訾米就返身回来了,让他们谁也不要跟她,兄弟俩就住在那里正好遇着走山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说这些话时,我先还给他们烧水,后来听不下去,就懒得烧了。柱子却说:多亏走山走的是东沟岔,若走的是咱村子这儿,咱现在也睡在土里了,咱捡了一条命,那就该喝酒么。便嚷嚷着黑亮爹拿酒来喝,黑亮爹说家里确实没酒了,等黑亮回来了去杂货店里拿。可黑亮就是不回来,等到半夜了还是没回来。

  刘全喜说:黑亮是不是被缠住了?
  我说:你说屁话!立春腊八来缠你!

  立春腊八和黑亮好,鬼不缠他。六指指说:那里只有黑亮和訾米,这么晚了不回来你胡蝶也不去找找?!

  操你的心!我生气回了我的窑里。

  * *

  麻子婶被半语子背回了家,村里的那些上了年岁的人都来整治:掐人中,压百会,瓷片子放眉心的血,在脚底熏艾,麻子婶就是不醒,眼睛紧闭在炕上躺着。

  这期间,我去看望了她三次。

  黑家父子在这之前是不允许麻子婶再来见我,也不允许我去找麻子婶,麻子婶昏迷不醒了,我去看望,黑亮没有反对。黑亮爹还让我提了一袋子土豆,说,能给你半语子叔做一顿饭就做一顿饭,不知道这些天他是咋凑合吃喝的。

  麻子婶的家在村西头那斜坡下,斜坡被錾齐了挖着一孔窑,窑已经破旧不堪,地动时又裂了缝,缝子就像一棵小树长在那里,但门上窗上,凡是有空处的都贴了纸花花,红红绿绿,色彩混乱。半语子正在窑旁边挖着个窟窿,开口不大,已挖进去了三四尺。我说叔挖猪圈吗?村里好多人家都是挖出个小窑了养鸡圈猪的。他说我,我给你,婶,婶挖,墓哩。这让我倒生了气,麻子婶还没死,他倒挖墓了,心里骂这凶老汉,再没理他,就进窑去看麻子婶。窑里一股子酸臭味,几乎使我闭住了气,而且黑咕隆咚,待了半天才看清满地都是乱堆的东西,没个下脚处,那灶台上锅碗没洗,也不添水泡着,上边趴了一堆苍蝇。案板上更脏,摆着盐罐,醋瓶,也有旱烟匣子,破帽子,烂袜子,还有几颗蒸熟的土豆和一块荞面饼。土炕上就平躺着麻子婶,双目紧闭,脸皱得像个核桃,平日那能看到的麻子似乎都没了,睡在那里只显得是个骨头架子,却盖着一层纸花花。旁边的一个木箱子打开着,这可能是半语子打开的,把存在里边的纸花花全倒在她身上。

  苍蝇不停地在麻子婶的脸上爬,眼角还趴着一些小蚊虫,我一边给她扇赶着,一边翻那些纸花花。这是我见到最多的纸花花,我一一对照着认识哪些是窗花哪些是枕顶花、炕围花、挂帘花,就翻出了一组红纸剪出的牵手小人儿。麻子婶当初给我招魂时就在我身上摆过这种纸花花,我也就把这些牵手小人儿放在她的头上,希望她能缓醒过来。但麻子婶给我招魂时口里念念有词,她说一念词魂才会来的,我记不住她念的词,就一遍遍叫:婶!麻子婶!

  麻子婶的眼皮子似乎动了一下,我赶忙叫:叔,叔,我婶要醒呀!半语子跑进来了,说:她哪,哪儿醒,醒呀?!就又走出去。我在猜想麻子婶一定是知道我来了,是我在叫她,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说:你要知道我来看你了,你再动一下眼皮。我盯着她的眼皮,眼皮没有动,而一只绿豆大的蜘蛛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竟爬上了她的脸,然后就静静地趴在那里。我立马哭了。蜘蛛蜘蛛,就是知道了的意思,麻子婶是说她知道了,她眼皮子没有动,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动了。

  半语子的镢头声很沉重,震得这边窑里都有动静,他听见了我在叫麻子婶,镢头不挖了,又走了过来,说:那,啊那兄弟,俩的,媳,媳,妇没来?

  他问的是訾米,我说訾米没来,今天可能给立春腊八过二七日。

  我的,的人为,他们家办,办事成了这,这样,她都都,不来看,看一眼是,是死是活?!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摸了摸麻子婶的脸,说:你没给我婶招魂吗?

  我不会,会她,那套儿么。他说,她一辈子,辈子给,人招魂,魂哩,到到头没来她没,没,魂了。

  叔,你还没吃晌午饭吧?

  我我,挖个,窑么。

  叔,叔。

  我的人,人还,指望能活,活吗?我挖,挖下窑了,等她咽,咽了气,她就睡睡,在里边,能离,离,离我近,些。

  我看着这凶老汉,突然觉得他可怜了,就说我给你做饭去。揭他家米面盆子,只有半盆荞面,我调水和面,给他搓了麻食,他就一直蹲在那里看着我,然后吃烟,然后靠墙张口,口张得能塞个拳头,啊啊地声唤。这种张口声唤黑亮爹也有过,似乎只有这种声唤,才能把疲乏从骨头节节关关里都带了出来。饭做好后,我给他盛了一碗,他却放在麻子婶的枕头边,说:喂,你吃,吃,吃过了我,我吃。刚放下一会儿他就端着吃了。

  * *

  走山过去了一个半月,东沟岔口左边的峁台又垮坍了一次,这次是走山的次生灾害,把瞎子和毛驴伤了。村里人要在暖泉那儿给立春腊八栽个墓碑,瞎子牵着毛驴把墓碑驮去的,等到墓碑驮去,瞎子牵着毛驴就先回村了。栽墓碑的人还说:瞎子,你不来栽,立春腊八恨你呀!瞎子说:我驮来的墓碑他们恨我?得回去让毛驴早歇下。瞎子又牵着毛驴刚返回东沟岔口,就碰上峁台再垮坍,瞎子耳朵灵,听到有声音不对往前跑了几步,而滚下来的土块就砸着了他和毛驴,他后脑勺上被砸出个青包,毛驴的一条腿折了。

  沟口左峁台再垮坍,黑亮爹站在硷畔上,就觉得垮坍处龇牙咧嘴的像是老虎口,说:这是要吃咱呀?!就吆喝了几个人抬来了一块巨石要凿个狮子,让石狮子就在硷畔上面对面地镇压老虎。但他从来没凿过石狮,也没见过真狮子,就去麻子婶家翻那些纸花花,麻子婶的纸花花里有狮子,狮子都是脑袋是身子的三分之一,而眼睛又是脑袋的三分之一,一时觉得这剪的是狮子吗,拿了纸花花来求教老老爷。

  老老爷在和村长说话。老老爷是在黑亮爹去找狮子的纸花花时,让我去把村长叫来。我那时只知道村长住在三道巷,具体是哪一家还不清楚,站在三道巷口才要喊,村长和宽余提着一只炸死的狐狸从二道巷走过来,我说了老老爷叫他哩,他说:宽余,把狐狸让我送给老老爷去!宽余说:老老爷才不会要狐狸的,我得靠这个狐狸卖了买双鞋呀。你真想要,下一个炸着了给你。村长说:哼,那你去炸吧,老老爷就是狐狸,胡蝶也是狐狸!我说:你说什么?!村长就笑了,说:老老爷是老狐狸,你是美狐狸,人活得老了,长得漂亮了,那还不是精?我一拧身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先走了。

  村长是去见了老老爷,老老爷说他这一个月腿沉得厉害,才让胡蝶把你叫来,要不就上你家门去。村长说你有了事要找我,我四个腿就跑来了!你腿觉得沉?遭这么大的灾,你应该有预感的。腿沉?人老了,世上最沉的就是腿沉么。我把桶提出来,瞎子就过来把桶下到井里去,我说:世上最重的是心,私心!村长说:你说谁的?我说:你问老老爷,他成精了,他知道是谁。瞎子开始绞水,轱辘咯吱咯吱摇着响。村长说:你啥时候不能绞水?我和老老爷说话哩,你影响?!瞎子把水绞了上来,提着去了窑里,我又坐到门墩上了,觉得嘴里有些寡,想吃点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吃的,就吸了一下气,吃空气。而老老爷和村长却在那里说得不愉快。
  你是村长,你能不能组织人收拾一下那戏台子?

  原来村里的那些东西在楼下堆着,黑亮办了杂货店,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封存楼上了么,你想住到楼上去?

  我住到楼上干啥?你该去请请剧团么。

  你想看戏啦?哎呀老老爷,县剧团咱能请来?就是人家应承来,路那么远,几十号人咋来,用黑亮的手扶拖拉机?

  镇上不是有皮影戏班子吗?

  你咋就想到看戏啦?咱村里是多少年没热闹过了。是这样吧,我和訾米黑亮商量商量,訾米家有了丧事,她是该请一台戏的,黑亮也快得儿子呀,他再请一台戏。

  那与他们无关。唱戏不是要热闹,也不是要谢呈帮忙的人,戏是要给神唱的,安顿下神了,神会保佑咱村子的。

  给神唱?神在哪儿,哪儿有神?!

  你不觉得这几年村子里尽出些怪事吗?

  以前死了几个人那生老病死很正常么,走山是自然灾害,我已经上报到县上要救灾款了,訾米也会补助的,东沟岔原本没有多少农田,能有了救灾款,那还是好事哩!

  算我瞎操心了。

  你不要操心,老老爷,村里的事有我哩,既然镇政府任命我当村长,我会把村子弄好的。

  老老爷把头垂下去,再不说话,村长就起身走了,走时还朝我摊了一下手,笑着说:就是演皮影,你们家会腾出杂货店吗,腾不出楼下的地方,楼上的东西往哪儿放?我没有理他,我进窑给老老爷端了一杯水让喝,老老爷喝了一下,却呛口了,水淋了一前胸。

  老老爷和村长说的话,黑亮和他爹不知道,在场的只有我和瞎子,但我和瞎子再也没给别人提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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