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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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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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药反而医治了这个因残疾因贫穷而充满怒气和怨气的家庭。
大三暑假的一个晚上,母亲又把我叫进房间,抽出一卷钱。
我们再建两层好不好?
我又想气又想笑。这三年好不容易还清了欠款,扛过几次差点交不出学费的窘境,母亲又来了。
母亲很紧张地用力地捏着那卷钱,脸上憋成了红色,像是战场上在做最后攻坚宣言的将军。“这附近没有人建到四楼,我们建到了,就真的站起来了。”
我才知道,母亲比我想象的还要倔强,还要傲气。
我知道我不能说不。
果然,房子建到第四层后,小镇一片哗然。建成的第一天,落成的鞭炮一放,母亲特意扶着父亲到市场里去走一圈。
边走边和周围的人炫耀:“你们等着,再过几年,我和我儿子会把前面的也拆了,围成小庭院,外装修全部弄好,到时候邀请你们来看看。”一旁的父亲也用偏瘫的舌头帮腔:“到时候来看看啊。”
然后第二年,父亲突然去世。
然后,再过了两年,她在镇政府的公示栏上看到那条线,从这房子的中间切了下来。
“我们还是把房子建完整好不好?”在镇政府回来的那条路上,母亲突然转过身来问。
我说:“好啊。”
她尝试解释:“我是不是很任性,这房子马上要拆了,多建多花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建好。”
她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只知道,如果这房子没建起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无论住什么房子,过多好的生活。”
回到家,吃过晚饭,看了会儿电视,母亲早早躺下了。她从内心里透出的累。我却怎么样也睡不着,一个人爬起床,打开这房子所有的灯,这几年来才第一次认真地一点一点地看,这房子的一切。像看一个熟悉却陌生的亲人,它的皱纹、它的寿斑、它的伤痕:三楼四楼修建得很潦草,没有母亲为父亲特意设置的扶手,没有摆放多少家具,建完后其实一直空置着,直到父亲去世后,母亲从二楼急急忙忙搬上来,也把我的房间安置在四楼。有段时间,她甚至不愿意走进二楼。
二楼第一间房原来是父亲和母亲住的,紧挨着的另外一间房间是我住的,然后隔着一个厅,是姐姐的房间。面积不大,就一百平方米不到,扣除了一条楼梯一个阳台,还要隔三间房,偏瘫的父亲常常腾挪不及,骂母亲设计得不合理。母亲每次都会回:“我小学都没毕业,你当我建筑师啊?”
走进去,果然可以看到,那墙体,有拐杖倚靠着磨出来的刮痕。打开第一间的房门,房间还弥漫着淡淡的父亲的气息。那个曾经安放存款和老鼠药的木桌还在,木桌斑斑驳驳,是父亲好几次发脾气用拐杖砸的。只是中间的抽屉还是被母亲锁着。我不知道此时锁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想打开灯,坐在椅子上看着父亲曾睡过的地方,想起几次他生病躺在那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喜欢躺在他肚皮上。
这个想法让我不由自主地躺到了那床上,感觉父亲的气味把我包裹。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我才发觉父亲的床头贴着一张我好几年前照的大头贴,翻起身来看,那大头贴,在我脸部的位置发白得很奇怪。再一细看,才察觉,那是父亲用手每天摸白了。
我继续躺在那位置把号啕大哭憋在嘴里,不让楼上的母亲听见。等把所有哭声吞进肚子里,我仓促地逃离二楼,草草结束了这趟可怕的探险。
第二天母亲早早把我叫醒了。她发现了扛着测量仪器的政府测绘队伍,紧张地把我拉起来——就如同以前父亲跌倒,她紧急把我叫起来那无助的样子。
我们俩隔着窗子,看他们一会儿架开仪器,不断瞄准着什么,一会儿快速地写下数据。母亲对我说:“看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把房子修好吧。”
那个下午,母亲就着急去拜访三伯了。自从父亲去世后,整个家庭的事情,她都习惯和三伯商量,还有,三伯认识很多建筑工队,能拿到比较好的价钱。
待在家里的我一直心神不宁,憋闷得慌,一个人爬到了四楼的顶上。我家建在小镇的高地,从这房子的四楼,可以看到整个小镇在视线下展开。
那天下午我才第一次发现,整个小镇遍布着工地,它们就像是一个个正在发脓的伤口,而挖出的红土,血一般地红。东边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像只巨兽,一路吞噬过来,而它挪动过的地方,到处是拆掉了一半的房子。这些房子外面布着木架和防尘网,就像包扎的纱布。我知道,还有更多条线已经划定在一座座房子上空,只是还没落下,等到明后年,这片土地将皮开肉绽。
我想象着,那一座座房子里住着的不同故事,多少人过去的影子在这里影影绰绰,昨日的悲与喜还在那停留,想象着,它们终究变成的一片尘土飞扬的废墟。
我知道,其实自己的内心也如同这小镇一样:以发展、以未来、以更美好的名义,内心的各种秩序被太仓促太轻易地重新规划,摧毁,重新建起,然后我再也回不去,无论是现实的小镇,还是内心里以前曾认定的种种美好。
晚上三伯回访。母亲以为是找到施工队,兴奋地迎上去。
泡了茶慢慢品玩,三伯开口:“其实我反对建房子。”
母亲想解释什么。三伯拦住了,突然发火:“我就不理解了,以前要建房子,你当时说为了黑狗达为了这个家的脸面,我可以理解,但现在图什么?”
我想帮母亲解释什么,三伯还是不让:“总之我反对,你们别说了。”然后开始和我建议在北京买房的事。“你不要那么自私,你要为你儿子考虑。”
母亲脸憋得通红,强忍着情绪。
三伯反而觉得不自在了:“要不你说说你的想法。”
母亲却说不出话了。
我接过话来:“其实是我想修建的。”
我没说出口的话还有:其实我理解母亲了,在她的认定里,一家之主从来是父亲,无论他是残疾还是健全,他发起了这个家庭。
事实上,直到母亲坚持要建好这房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前两次建房子,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脸面,而是父亲的脸面——她想让父亲发起的这个家庭看上去是那么健全和完整。
这是母亲从没表达过,也不可能说出口的爱情。
在我的坚持下,三伯虽然不理解,但决定尊重这个决定。我知道他其实考虑的是我以后实际要面对的问题,我也实在无法和他解释清楚这个看上去荒诞的决定——建一座马上要被拆除的房子。
母亲开始奔走,和三伯挑选施工队,挑选施工日期。最终从神佛那问来的动土的日子,是在一个星期后——那时我已经必须返回北京上班了。
回北京的前一天下午,我带着母亲到银行提钱。和贫穷缠斗了这大半辈子了,即使是从银行提取出来的钱,她还是要坐在那一张张反复地数。清点完,她把钱搂在胸前,像怀抱着一个新生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
这本应该兴奋的时刻,她却一路的满腹心事。到了家门口,她终于开了口:“儿子我对不起你,这样你就不够钱在北京买房子了吧。”
我只能笑。
又走了几步路,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和我说了另外一个事情:“有个事情我怕你生气,但我很想你能答应我。老家的房子最重要是门口那块奠基的石头,你介意这房子的建造者打的是你父亲的名字吗?”
“我不介意。”我假装冷静地说着,心里为被印证的某些事,又触动到差点没忍住眼泪。
“其实我觉得大门还是要放老房子父亲做的那对,写有你们俩名字的对联。”
然后,我看见那笑容就这么一点点地在她脸上绽放开,这满是皱纹的脸突然透出羞涩的容光。我像摸小孩一样,摸摸母亲的头,心里想,这可爱的母亲啊。
同事的邀约,春节第一天准时上班的人一起吃饭庆祝。那个嘈杂的餐厅,每个人说着春节回家的种种故事:排队两天买到的票、回去后的陌生和不习惯、与父母说不上话的失落和隔阂……然后有人提议说,为大家共同的遥远的故乡举杯。
我举起杯,心里想着:用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快乐吧,你们这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然后独自庆幸地想,我的母亲以及正在修建的那座房子。
我知道,即使那房子终究被拆了,即使我有一段时间里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有家可回。

残疾
把包着米的金纸点燃在地上,由两个堂哥抬着他跨过那簇火苗——据说用这么个仪式,灵魂就被洗涤干净了,噩运和污秽被阻挡在门外——就这样,中风出院的父亲回到家。时间是晚上的十点。
按照闽南的风俗习惯,里里外外的亲戚第一时间排着队前来探望,每个人拎着他们自认为对父亲有好处的营养品,说着觉得能帮到父亲的话——有的人和他一起回忆当年混江湖的彪炳战绩,有的人再次向他感谢某次落难父亲如何帮忙,几个女亲戚一进房门抱着父亲就哭。
他倒是超然,对着安慰的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和那些吹牛臭屁的人争执谁当时的功劳大,对抱着哭的人则着急地骂:“这不回来了,小问题,哭什么?”
然而他的舌头瘫了一半,很多人听来,他只是激动地说些笨重的音符,然后看着他笑开那嘴被烟涂黑的牙,大家跟着笑了。
看上去不错的开始。
折腾到一点多,人潮终于散去,父亲这才露出真实、窘迫的样子。母亲和我费力地抬他去上厕所,两个人如同扛巨大的家具进房门一样,腾挪不及,气喘吁吁。
母亲中间两次停下来,笑着说,你看他这段时间在医院如何享的清福,竟然重了许多。而我心里想的则是,每天需要上多少次厕所,每次都需要这么折腾。我开始掂量着,即将到来的生活是什么。
好不容易把父亲折腾回床,似乎到了不得不聊天的时间,气氛却愈加紧绷。
在父亲到泉州、福州住院的这三个月,除了假期的探望,我已经好久没见父亲。当他被堂哥们扛着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说不出的陌生:手术的需要,头发被剪短了,身体像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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