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 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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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乌鸦 迟子建-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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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柴草生意的,有一家率先涨价,其余的几家也相跟着涨价。寿衣店不甘其后,也把价钱抬高了。棺材铺子的掌柜,一想别人都发国难财,自己不发就是傻瓜了,也将棺材加价了。傅百川见商业混乱,忧心如焚,他联合商会的人,抵制涨价风潮,并身体力行,将自家的烧锅、山海杂货铺以及绸缎庄的货品价格,降低了百分之二十。那些尝到涨价甜头的人,背地都骂傅百川,说他跟个疯女人生活在一起,自己也疯癫了。商人有钱不赚,脑袋就是进水了。

傅百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降价之举,把加藤信夫引来了。

加藤信夫矮矮的个子,满面油光,大肚腩,胖得快横过来了,走路呼哧带喘的。这个身体笨拙的人,眼珠却是灵活的,叽里咕噜转个不休,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在打算盘。加藤信夫夏天喜欢穿西装,冬天则披一件藏青色的双排扣呢子大衣。这些体面的服装,穿在他身上,变得不体面了,看上去滑稽不堪。他来傅家甸,通常是去他的酱油厂。然而这天下午,加藤信夫突然出现在傅家门口。当时傅百川正在书房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于晴秀留在赊账本上的那副酒联,傅冬通告爹爹有客登门时,他还以为是商会的人呢。抬头见是加藤信夫,非常吃惊。加藤信夫也不客气,不请自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说是想买下傅家烧锅。傅百川将残茶泼在地上,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卖掉烧锅?”

加藤信夫以为傅百川同意了,大喜过望。说是他听说傅家烧酒便宜了,猜想着他这是经营不下去了。因为在他心目中,傅百川的烧锅走投无路了,才会降价。他想趁此低价把它收购了,凭着这个烧锅在傅家甸健旺的人气,鼠疫过后,谋大发展。

傅百川笑笑,说:“那就请加藤先生跟我去傅家烧锅走一趟吧,估估价,看看你能不能买得起。”

加藤信夫觉得自己的生意已经谈成了大半,胸有成竹地跟着傅百川走了。

傅家烧锅在傅家甸中二道街,离庆丰茶园很近。傅百川和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碰到两起出殡的。送葬者稀稀落落的,远远跟在载着棺材的马车身后,满面麻木,看来死者是鼠疫患者,人们连哭声也没有。傅百川看着仓促加工的粗糙的棺材,一声叹息。

鼠疫后,傅家甸成了大火坑,没人敢来,何况是洋人。所以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认识他的傅家甸人,都觉意外,心想这家伙倒是个不怕死的人。

加藤信夫一进傅家烧锅,就朝酒坊深处走去,说是先看看酿酒的地方。傅百川笑着说不急,既然进了他的烧锅,得先喝上一碗烧酒再说。

傅家烧锅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卖酒的地方,后面才是酿酒的场所。酒铺虽不大,但在临窗的位置,还是摆了一张方桌,六个圆凳。桌上有两个青花瓷碗,一个装着花生,一个装着蚕豆,方便客人品酒。傅百川唤加藤信夫坐下,然后吆喝伙计端两碗酒上来。加藤信夫喝过傅家烧锅的酒,知道它的妙处,初始喉咙有火烧火燎的感觉,再慢慢品咂,酒的芳香就在唇齿间打滚了,柔和之气如晚潮一样在身心荡漾,这也是他执意要收购傅家烧锅的原因。因为哈尔滨的烧锅酿出的酒,他也喝过不少了,唯有傅家烧锅的回味绵长,难以忘怀。加藤信夫喝得兴起,一碗酒落肚,脸泛红了,抬头纹也绽开了,不等傅百川吩咐,他吆喝伙计再给他添一碗。两碗酒下去,天色已昏,加藤信夫摇晃着站起来,说是该看看酒坊论价了。

傅百川说:“我家烧锅的价码,不在于规模,而在于一人一物。他们的价格,实难估算呀。”

加藤信夫连忙问,是什么人什么物这么重要。

傅百川唤伙计把在酒坊劳作的秦八碗喊来,他指着魁梧的秦八碗对加藤信夫说:“你要买傅家烧锅,不把他买去,等于买个空壳。这儿烧酒的好,全赖于他。可是他酿酒的方子,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这个掌柜的也不知道。”

加藤信夫望着秦八碗,张口结舌地问什么价可以把他雇佣到。

秦八碗也不客气,说:“我叫秦八碗,你若能跟我喝八碗酒,我才告诉你什么价。”

加藤信夫倒吸一口凉气,别说是八碗了,他三碗酒都抵挡不了。加藤信夫又问傅百川,除了人,那个重要的“物”是什么。

傅百川拍了拍加藤信夫的肩膀,示意他起来,然后引他至后院,将他领到井台,说:“没有好水,就酿不出好酒。这口井,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叫七彩井。你知道吗,井水出来的时候,天空出现了彩虹。这样的井,你说值多少钱?半个傅家甸也换不来呀!”

加藤信夫还没有醉到糊涂的地步,他知道这一人一物,是傅百川专为他设置的万丈鸿沟,难以逾越。他知道上了傅百川的当了,羞愤地跳下井台,败兴而去。一出傅家烧锅,他就跺着脚,仰天大骂:“傅家烧锅,死了死了的有!”



九 过阴

喜岁以往见过的死人,都是装在棺材里的。也就是说,他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死人。可是鼠疫发生后,自巴音开始,他不断看到街头的尸体。有的人是歪歪斜斜走在路上,突然支持不住,抽搐着倒地身亡的;有的则是死在家里了,亲人怕受牵连被隔离,或是不舍得出钱埋葬,而弃尸街头的,反正如今专门有人在街头收尸。这些人死得都不甘心,不是睁着眼睛,就是大张着嘴,好像他们还没看够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话要与亲人诉说。

一想起巴音被剥光后穿着白背心花裤衩的模样,喜岁就恶心。他憎恨那些哄抢巴音衣服的人。其中的两个,大约遭报应了吧,巴音死后不久,他们也染上鼠疫,一个死了,一个在疫病院苦苦挣扎着。

周耀祖和喜岁,先后近距离接触了鼠疫患者,所以最初的日子里,于晴秀寝食难安,生怕他们像鱼一样,撞在鼠疫这张看不见的网里。半个月过去,见老的小的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自从傅家甸人不能自由进入埠头区和新城区,喜岁也无法卖报了。他跑野了,收不回心,尽管于晴秀说外面不安全,不让他出去,可他照旧在街上游荡。

街市因鼠疫而彻底变了脸,这点喜岁看得最清楚。不仅铺子开张的少了,行人少了,就连那些做小生意的也不见踪影了。原来榆树下老有崩爆米花的、锔缸锔碗的,现在他们撤了,那几棵榆树就好像被人掏了心,没生气了。有一回喜岁路过一棵大榆树,想着没有了生意人炉中炭火照耀的它,一定很冷,忍不住捶打了一下树身,说:“今冬受冻了吧?”没想到榆树还“呀”一声搭腔了,原来树杈间坐着只乌鸦。看它满怀心事的样子,喜岁猜测它在乌鸦群里犯了什么错,正独自悔过呢。

喜岁发现,跟他一样每日在街市中游荡的人,还有两个,一个是李黑子,一个是翟役生。

李黑子因为喜食老鼠,鼠疫一起,就说自己的大限到了。他自认为吃了那么多老鼠,身体里毒素甚深,感染鼠疫已成定局。本来他就胆战心惊的,捡破烂儿时呢,又总是碰到出殡的,一想到自己也要被装进棺材,埋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陪伴自己的将是寒鸦冷月,李黑子便打哆嗦。

李黑子哪一天吓疯的,喜岁最清楚了。因为他前一天见他时,李黑子穿着还正常,见着喜岁还问,是不是鼠疫来了,报纸也不印刷了。因为他在街上一份报纸也捡不到了。可是喜岁第二天再见李黑子时,他的神色和打扮都不对了。他身披麻袋片,一脚穿黑色棉欤B,一脚穿的却是土黄|色毡靴,额上贴着一张镂空的纸钱,鼻梁上糊着帖膏药,简直就是庙里的小鬼出来了。

喜岁见到李黑子,问:“你这是去哪儿呀?”

李黑子兴致勃勃地说:“上天买东西去!”

喜岁明白他这是疯了,顺着他说:“天上卖什么呀?”

李黑子凑到喜岁跟前,用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

喜岁点头说:“我不告诉别人。”

李黑子左右看看,四顾无人,这才压低声对他说:“知道吗,天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要把手里最金贵的太阳和月亮往出卖了!”

喜岁吐了一下舌头,说:“那你买哪个呀?”

李黑子一抹嘴说:“我买哪个?男人还不是奔月亮去的?买回家,搂着光光溜溜、圆圆乎乎、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月亮睡觉,你说得多恣儿啊。”说着,鼻涕下来了。

喜岁说:“瞧瞧你,美得鼻涕泡儿都下来了。”

李黑子用袄袖擦干鼻涕,说:“我跟月亮睡上一年,再生个小月亮,你想想,那日子该有多亮堂呀。”

喜岁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说:“可是你怎么上天呢?又没有天梯。”

李黑子先是说了喜岁一句“笨蛋”,然后指着街边的榆树说:“望没望着,老鸹坐在上面?”傅家甸人,习惯把乌鸦叫老鸹。

喜岁抬了一下头,说:“望着了。”

李黑子说:“我爬上榆树,骑在老鸹背上,它一张开翅膀,我不就跟着上天了吗?老鸹帮我买回月亮,我也不能白了它,将来生了小月亮,就许配给它。”说完,李黑子奔向榆树,猴一样往上爬。看来他小时候是爬树好手,身手敏捷,眨眼工夫,就爬了一人多高。端坐在树梢的乌鸦开始还沉得住气,后来看李黑子越爬越高,自己有危险,一竦身飞走了。李黑子一惊,从树上跌下来。他崴了脚,一瘸一拐地回到喜岁面前,嘿嘿笑着,说:“这个老鸹飞了,下个老鸹还会来!我就不信,给它们小月亮,它们会不动心,嘻!”

从这天开始,李黑子不仅白天在街上,夜晚也在街上。巡夜的警察看见他,吆喝他回家时,他梗着脖子说:“家里一屋子的耗子,哪一个不是青面獠牙的?回去它们还不得把我给吃了?街上太平!”巡警懒得劝他,反正鼠疫中,比李黑子不幸的人多着去了。

李黑子疯了后,喜岁开始喜欢上他了,因为他打扮怪诞,滑稽可爱,像是马戏团跑出来的小丑,尽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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