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 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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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乌鸦 迟子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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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浓或疏,总会缭绕着紫白红黄的花朵,无形中为客栈镶上了一道五彩的花边。金兰种花的时候,吴芬是不乐意的,因为她花粉过敏,花一开,她就咳嗽,流涕。还有,花儿招来了蜜蜂,有时蜇着客人,人家会恼。但越是令吴芬不快的事,金兰就越是要做。所以每年秋天,金兰收花籽的时候,格外精心。王春申想,吴芬死了,明年开春,金兰种花的热情该淡下来了吧。

仓里的粮食,有的放在低处,有的放在高处的架子上。为防老鼠,米缸盖上撒了花椒,金兰说老鼠吃了花椒,麻了嘴,就不会再打米缸的主意了。面粉呢,都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即便如此,横行的老鼠还是能得嘴,蹿上去嗑出洞来,所以面袋没有不打补丁的。王春申打开袋口的时候,想着自己做饭,绝不能让翟役生这个狗东西吃,要不自己不就真成了他的仆人了么,因而只舀了一碗面。待他扎好袋口,又想着若是不带翟役生那一口,让他眼巴巴瞅着他们吃,又显得小气了。于是又解开面袋,叹口气,添了小半碗。

一盆喷香的疙瘩汤做好,天已大亮了。继宝和金兰还睡着,继英和翟役生倒是起来了。继英见了王春申,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王春申也像往常一样,没有答应,只是盛了一碗疙瘩汤递给继英,说:“喝吧,搁了香油。一碗不够,再盛。”

王春申不想和翟役生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他蹲在灶台前,飞快地喝光一碗,扔下碗筷,准备出去给继宝买鸭梨。这时,翟役生忽然叫住他,说是求他个事,想借用他的马车拉点东西回来。

王春申没有好气地问:“得使多长时间啊?”

翟役生说:“估摸着得一头晌。”他见王春申很不乐意的样子,又说:“反正现在马车没活儿干,也是闲着。”

王春申吐了口痰,大声嚷嚷着:“闲着怎么了,我的黑马这两年净干活了,正好让它歇着养养膘!”

翟役生不阴不阳地说:“它要是膘肥了,你就得瘦了,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王春申不愿意跟翟役生纠缠,问:“你到底要拉什么东西?沉不沉?别累着我的黑马!”

翟役生神神秘秘地说:“不发财的东西,我是不会往回拉的。那东西黑马也拉过,不沉。”

王春申一摆手,说:“你要是有本事把马套上,你就使;要是它不乐意,套不上车,我也不会帮忙。”

翟役生扭了一下身子,笑了,自负地说:“对付畜生,我是最有办法的。”

王春申火了,说:“姓翟的,你可给我记着,有的人是畜生,可黑马不是畜生!”

王春申对待翟役生,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更没说过如此铿锵有力的话。所以这话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口而出后,王春申一身轻松,无比畅快。他在去果品店的路上,甚至打起了口哨。碰见他的人,见他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的,都大惑不解。心想不是金兰快不行了,就是翟役生染病了,不然他怎么这么高兴?

死亡就是这样,它以巨大的威力镇压人,让人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地做它的俘虏,可一个俘虏受虐的时间久了,也会反抗。一段时间的死寂后,阴气沉沉的傅家甸,又有点还阳了。卖烧饼卖糖葫芦的,又穿街走巷地吆喝起来了,尽管那吆喝声不如从前的清亮;崩爆米花的,又守着一炉炭火,蹲伏在榆树下了,虽然他的生意并不如炭火那般热火;开面馆的,也把收回的招幌挂出来,虽然擀出的面,如同老女人干枯的白发,少有人理。人们似乎看透了,既然鼠疫防不胜防,随时可能赴死,索性如常过日子,轻松一点。也就是说,要死就活着死,不能像李黑子那样,死着死。在他们看来,李黑子吓疯后,等于死了。

李黑子有天晚上去傅家烧锅,伙计见他破衣烂衫的,冻得瑟瑟发抖,好心赏了他两碗烧酒。没想到,他夜半醉倒在一条僻巷中,活活冻死了。他的尸首,自然也是警察为他收的。只不过死的人越来越多,官府承担不起那么多的棺材了,他们只是把他用草席裹了,扔到坟场。李黑子捡了一辈子破烂儿,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也跟破烂儿一样,被遗弃在荒野之中。人们说起他来,同情的少,鄙夷的多。

傅家甸人又敢聚堆儿说话了。他们在一起,谈瘟疫,谈生死,也谈天气和家长里短的事情。而且他们也不忌讳,相互品评着备下的寿衣,谁的料子好,谁的花色独特,谁的式样大方;他们还议论死时该戴什么样的头饰,穿什么样的鞋子,甚至系什么样的腰带。好像他们去另一世,是个隆重的节日,马虎不得。此外,死后的棺木该埋多深,他们也仔细想过了,说是不深不浅最好。因为太深的话,万一春天渗水,等于天天泡在澡盆中,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太浅了呢,万一棺木有一天朽烂了,荒野的狼,很容易把他们的骨头给啃了。男人们又恢复了傍晚去酒馆划拳喝酒的习惯,女人们呢,觉得不能在家等死,该剪鞋样子的又剪起了鞋样子,该绣花的又绣起了花。不过,男人们喝酒的时候,爱去名叫“天堂”的酒馆,女人们绣花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绣上莲花和云朵。

王春申猜得没错,他去了几家水果店,都没有鸭梨了。新鲜的水果只有两样:橘子和苹果。王春申想橘子上嗓子,不适宜现在的继宝吃,就买了两斤苹果。苹果的价格,比前一段要高出三倍。王春申掏钱的时候,没太犹豫。他突然想明白了,店主虽然多赚了他几吊,可万一过几天他染上鼠疫,难逃一死,那钱等于白赚;而自己想省下的几吊,现在看来是钱,万一他也不幸染病了,那钱跟废纸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春申怕苹果冻伤了,将它掖在怀里兜着走。遇见他的人,不再像鼠疫初起时躲着了,他们亲密地跟他打招呼,有的还吆喝他一同去天堂酒馆吃酒。

翟役生果然在黑马面前败下阵来。王春申一进客栈,就听翟役生在跟金兰发牢骚:“你说一匹马,不让人套,不想干畜生的活儿,留着它有什么用?真是该杀!我早馋马肉馅包子了。”

金兰说:“你要是杀了黑马,姓王的就会把你杀了,吃人肉馅包子。”

王春申心想,金兰说的那个姓王的,就是他了。可她当着自己的面时,不是叫他“掌柜的”,就是“继宝他爹”,看来女人当面的话信不着啊。

翟役生见王春申回来了,大吐苦水,说:“你养这马,怎么跟娘娘似的,还得供着!”

王春申说:“可不是嘛!它是道台府出青的马,跟你一样,见过大世面,不当娘娘供着行吗?”这话看似恭维,实则羞辱,噎得翟役生干瞪眼。

王春申放下苹果,见继宝还在睡,就回马厩了。黑马见主人回来,以一个得胜者的姿态,昂扬地迎上来,王春申激动地与它贴着脸,赞叹道:“好兄弟,有骨气!”

看过黑马,王春申百无聊赖,便跟金兰打了声招呼,去天堂酒馆解闷了。中午的时候,他惦记着继宝,未尽兴就回家了。一进客栈,吓了一跳,院子里竟然并排摆着八口通红的棺材,占了大半个院子!王春申吓得腿直哆嗦,难道继宝没了?他在打开屋门的时候,吆喝继宝的声音就是颤抖的。

继宝虚弱地应了一声:“爹——”王春申的眼睛立刻湿了。继宝虽然还在低烧,但已经能坐起来跟继英玩了,兄妹俩正在炕上叠纸船。继宝举起一只带舱盖的纸船,说是要送给爹爹,夏天可以坐着它去松花江上打鱼。

王春申说:“爹爹打个鲤鱼精上来,变成个俊俏能干的姑娘,给继宝做饭铺被窝!”

继宝嘿嘿乐了,说:“我有娘做饭铺被窝,我要让姑娘背我去看马戏!”

王春申说:“好,让姑娘背你看马戏!”

看过继宝,王春申去找金兰,想问问那些棺材是怎么回事,难道棺材铺搬这儿来了?可是屋里屋外找遍了,也未见她人影。王春申拉开灶房的缸盖,见水缸满着,知道她不会去水井;又掀开锅盖,见里面熬着白菜,知道她也不会走远。正当他想去大门口张望一下的时候,金兰提着半扇油红的牛排骨回来了。她见了王春申兴奋地说,后趟房吴二家杀牛,她买了牛排骨,打算一锅炖了,让继宝吃点好的,大家也跟着开开荤。

王春申说:“吴二家的牛是耕田的,他把牛杀了,明年不种地了?”

金兰说:“这牛这两天老是用蹄子刨坑,吴二家的忌讳,说这是掘坟坑呢,就把它杀了。只要人活着,一头牛算个啥,开春再买就是了。”

傅家甸的牛马,大多是由海拉尔贩运来的。前些日子海拉尔牛疫大作,大批死亡,牛的价格一路看涨。肉铺的牛肉,也就比猪肉要高出一倍。那些爱吃牛肉的,最近都亏了嘴。王春申想,明年春天吴二买牛时,看见牛价高得跟吊死鬼一样吓人,一定会后悔把牛杀了。这牛也真是薄命,不会找时间刨坑。他想若是黑马刨坑了,他绝不杀它,他愿意为那个坑赴死。

未等王春申问金兰棺材的事,金兰先说:“看见那些棺材了吧?”

王春申说:“我正要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呢,又是你那个娘娘干的?”

“他呀,就这件事情,干得像样!”金兰赞叹道,“要是以前,咱客栈有客人,别说是这么多棺材了,一口我也不能让他摆,要不谁敢来住?可现在没人来,干闲着,他看棺材价钱一天比一天高,人死的又一天比一天多,就想囤点棺材,过段日子,好卖上个大价钱!你想啊,那些有钱的主儿死了,再不讲究,也得弄口棺材呀。到时棺材铺的棺材空了,就得买这儿的!”

“呸!”王春申说,“要是过段时间,鼠疫过去了呢?你那娘娘怎么处理它们,他一个人又睡不了这么多棺材!”

“我看这鼠疫,一时半会儿过不去!”金兰指着天说,“你没见今冬流星多吗?这是老天往回收人呢。人拗得过天吗?”金兰说完,吩咐王春申多抱点柴火进来,说是吴二家的牛是老牛,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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