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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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情偶寄-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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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体吾能赋之,知识我能予之,至于是物而非物,开形似有形之态度,我实不能变之化之,使其自无而有,复自有而无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试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全无姿色而止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或与人各交数言,则人止为媚态所惑,而不为美色所惑,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以少敌多,且能以无而敌有也。今之女子,每有状貌姿容一无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者,皆“态”之一字之为崇也。是知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强造之态,不能饰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颦也,出于西施则可爱,出于东施则可憎者,天生、强造之别也。相面、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传,独相态一事,则予心能知之,口实不能言之。口之所能言者,物也,非尤物也。噫,能使人知,而能使人欲言不得,其为物也何知!其为事也何知!岂非天地之间一大怪物,而从古及今,一件解说不来之事乎?
  诘予者曰:既为态度立言,又不指人以法,终觉首鼠,盍亦舍精言粗,略示相女者以意乎?予曰:不得已而为言,止有直书所见,聊为榜样而已。向在维扬,代一贵人相妾。靓妆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头,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娇羞腼腆,强之数四而后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强而后可,先以眼光一瞬,似于看人而实非看人,瞬毕复定而后抬,俟人看毕,复以眼光一瞬而后俯,此即“态”也。记曩时春游遇雨,避一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跄而至。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故也;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徒现丑态故也。及雨将止而告行,彼独迟疑稍后,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乃趋入亭。彼则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转,先踞胜地故也。然臆虽偶中,绝无骄人之色。见后入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观者视之,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然彼岂能必天复雨,先储其才以俟用乎?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斯二者,皆妇人媚态之一斑,举之以见大较。噫,以年三十许之贫妇,止为姿态稍异,遂使二八佳人与曳珠顶翠者皆出其下,然则态之为用,岂浅鲜哉!
  人问:圣贤神化之事,皆可造诣而成,岂妇人媚态独不可学而至乎?予曰:学则可学,教则不能。人又问:既不能教,胡云可学?予曰:使无态之人与有态者同剧,朝夕薰陶,或能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鹰变成鸠,形为气感,是则可矣。若欲耳提而面命之,则一部《廿一史》,当从何处说起?还怕愈说愈增其木强,奈何!
  ◎修容第二
  妇人惟仙姿国色,无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于人力矣。然予所谓“修饰”二字,无论妍媸美恶,均不可少。俗云:“三分人材,七分妆饰。”此为中人以下者言之也。然则有七分人材者,可少三分妆饰乎?即有十分人材者,岂一分妆饰皆可不用乎?曰:不能也。若是,则修容之道不可不急讲矣。今世之讲修容者,非止穷工极巧,几能变鬼为神,我即欲勉竭心神,创为新说,其如人心至巧,我法难工,非但小巫见大巫,且如小巫之徒,往教大巫之师,其不遭喷饭而唾面者鲜矣。然一时风气所趋,往往失之过当。非始初立法之不佳,一人求胜于一人,一日务新于一日,趋而过之,致失其真之弊也。“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楚王好高髻,宫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宫中皆全帛。”细腰非不可爱,高髻大袖非不美观,然至饿死,则人而鬼矣。髻至一尺,袖至全帛,非但不美观,直与魑魅魍魉无别矣。此非好细腰、好高髻大袖者之过,乃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也。亦非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无一人痛惩其失,著为章程,谓止当如此,不可太过,不可不及,使有遵守者之过也。吾观今日之修容,大类楚宫之末俗,著为章程,非草野得为之事。但不经人提破,使知不可爱而可憎,听其日趋日甚,则在生而为魑魅魍魉者,已去死人不远,矧腰成一缕,有饿而必死之势哉!予为修容立说,实具此段婆心,凡为西子者,自当曲体人情,万毋遽发娇嗔,罪其唐突。
  ○盥栉
  盥面之法,无他奇巧,止是濯垢务尽。面上亦无他垢,所谓垢者,油而已矣。油有二种,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从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从下而上者少,从上而下者多,以发与膏沐势不相离,发面交接之地,势难保其不侵。况以手按发,按毕之后,自上而下亦难保其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处,即生油发亮之处也。生油发亮,于面似无大损,殊不知一日之美恶系焉,面之不白不匀,即从此始。从来上粉着色之地,最怕有油,有即不能上色。倘于浴面初毕,未经搽粉之时,但有指大一痕为油手所污,迨加粉搽面之后,则满面皆白而此处独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经搽粉之后,而为油手所污,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见油而不见粉也,此受病之在后者也。此二者之为患,虽似大而实小,以受病之处止在一隅,不及满面,闺人尽有知之者。尚有全体受伤之患,从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请攻而出之。从来拭面之巾帕,多不止于拭面,擦臂抹胸,随其所至;有腻即有油,则巾帕之不洁也久矣。即有好洁之人,止以拭面,不及其他,然能保其上不及发,将至额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无油少腻之物矣。以此拭面,非拭面也,犹打磨细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独沾乎?凡有面不受妆,越匀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个搽之而不白者,职是故也。以拭面之巾有异同,非搽面之粉有善恶也。故善匀面者,必须先洁其巾。拭面之巾,止供拭面之用,又须用过即浣,勿使稍带油痕,此务本穷源之法也。
  善栉不如善篦,篦者,栉之兄也。发内无法,始得丝丝现相,不则一片如毡,求其界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乌云蟠绕之头也。故善蓄姬妾者,当以百钱买梳,千钱购篦。篦精则发精,稍俭其值,则发损头痛,篦不数下而止矣。篦之极净,使便用梳。而梳之为物,则越旧越精。“人惟求旧,物惟求新”。古语虽然,非为论梳而论。求其旧而不得,则富者用牙,贫者用角。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齿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为“蟠龙”。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随手绾成,皆作蟠龙之势,可见古人之妆,全用自然,毫无造作。然龙乃善变之物,发无一定之形,使其相传至今,物而不化,则龙非蟠龙,乃死龙矣;发非佳人之发,乃死人之发矣。无怪今人善变,变之城是也。但其变之之形,只顾趋新,不求合理;只求变相,不顾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当然者肖之,必取其应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类者肖之,未有凭空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古人呼发为“乌云”,呼髻为“蟠龙”者,以二物生于天上,宜乎在顶。发之缭绕似云,发之蟠曲似龙,而云之色有乌云,龙之色有乌龙。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凭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也。窃怪今之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新式,非不穷新极异,令人改观,然于当然应有、形色相类之义,则一无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笔是也;舌可生花,如来之广长是也;头则未见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当然而然也。发上虽有簪花之义,未有以头为花,而身为蒂者;钵盂乃盛饭之器,未有倒贮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事所未闻,闻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应有而有也。群花之色,万紫千红,独不见其有黑。设立一妇人于此,有人呼之为“黑牡丹”、“黑莲花”、“黑钵盂”者,此妇必艴然而怒,怒而继之以骂矣。以不喜呼名之怪物,居然自肖其形,岂非绝不可解之事乎?吾谓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异月新,但须筹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象多端,然总莫妙于云龙二物。仍用其名而变更其实,则古制新裁,并行而不悖矣。勿谓止此二物,变为有限,须知普天下之物,取其千态万状,越变而越不穷者,无有过此二物者矣。龙虽善变,犹不过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之数种。至于云之为物,顷刻数迁其位,须臾屡易其形,“千变万化”四字,犹为有定之称,其实云之变相,“千万”二字,犹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聪明女子,日日仰观天象,既肖云而为髻,复肖髻而为云,即一日一更其式,犹不能尽其巧幻,毕其离奇,矧未必朝朝变相乎?若谓天高云远,视不分明,难于取法,则令画工绘出巧云数朵,以纸剪式,衬于发下,俟栉沐既成,而后去之,此简便易行之法也。云上尽可着色,或簪以时花,或饰以珠翠,幻作云端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须位置得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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