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悲哀着父亲的不明所以,鄙夷着陆东跃的避重就轻。大概是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会脱口而出,“爸爸,陆东跃有没有告诉你,叶行楚就是陆家的养子?”
苏俊文愣住。
话刚说完她就已经后悔,长久的隐忍到现在却是功亏一篑。她说不清在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那股冲动是因为什么,但是此时她却明白了这个事实带给父亲的震惊与联想。
很快苏俊文便起身,她留意到父亲撑在桌上的手有些颤抖,不由嗫嚅起来:“爸爸。”见他去拿手机,她更加慌乱。
陆东跃给她‘过河拆桥’的警告言犹在耳,如果这个时候和他撕破脸皮,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手段在等着她?如果父亲知道了她和陆东跃的交易,他又会做出什么?
她害怕了。
可是她越阻拦,父亲就越是震怒。最后是甩开她的手,独自将自己锁进了卧室。
等到她缓过神时,打陆东跃的手机已经是占线的状态。她咬着手指,万分懊恼着自己的一时冲动。直到手机响起时,她仍沉浸在低迷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陆东跃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你在家?很好,等着我。”他甚至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挂了线。
此时苏俊文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仍是余怒未消的模样,“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欲言又止。
苏父却当她是心虚,于是责备道:“你也不想想,他们是一家人。你,你这样让他们家人怎么想?”说到激动处都有些口吃,“你这孩子太没心眼,太胡闹了!”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就怕越抹越黑,于是干脆闭上嘴当锯口的葫芦。这样表现在苏父看来完全是负隅顽抗,于是更加生气。
等到陆东跃来的时候,看到苏父那张和抹了锅底灰似的脸也是一愣。但毕竟是做过政工工作的,瞬间就将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伯父。”
苏若童不由紧张起来:“爸爸……”
“你别说话。”苏父喝道,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紧紧盯着陆东跃。他本身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于社交和语言艺术这部分更是薄弱。倘若他擅于此道,只要稍加经营或许就不会遭遇那样的挫折磨难。
“你们年轻人或许觉得分分合合很正常,但是有些事不能太想当然。”苏父强调着,“你们得为身边的人考虑。”
“伯父。”陆东跃语气郑重:“你在电话里说的事,我本应该事先告知您。只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是欠考虑。我很抱歉。”
他的头微低着,连视线都不曾上抬。然而他却比平常站得更加笔直,黑色的羊绒大衣被宽厚的肩膀撑得格外挺括。
他确实在认错,但姿态却一点也不低。
相比起来苏父骨子里虽然有着文人的顽固,然而平常他却是不屑与人争执的,口舌上的功夫自然是差了一大截。此时听到陆东跃这样说,也只是黑着脸重重哼了一声。
长年埋案写报告、论述,通过分析社会现象来剖析人性的老派知识分子,压根也不是在打小就在大院混迹的老兵油子的对手。前者只会照本宣科,所以口舌笨拙。而后者则专注于看人下菜,时时随机应变。
陆东跃用极为诚恳、真诚的语气向苏父解释了一通。他的语气不急不缓,低沉的声调充满了说服力。她从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将谎言说得如此动听,倘若她不是当事人,或许也会被迷惑了去。
她能看出父亲的态度有了软化,这代表着陆东跃的说辞已经被他接受了大半。
“就算是你说的,童童和小叶分了以后你们才在一起。可也没多久吧。”苏父回忆着,又看向女儿。后者却是低下了头,没有让他看到脸上的冷淡与倦怠神色。
陆东跃扭头看了她几秒,这才转头对苏父笑,“伯父,你也知道若童的脾气。她有事总喜欢闷在心里,有什么不好的也都是自己担着。就像这一次——”他停了下来,因为她突然抓紧他的手。他再次侧过头,微笑着拍拍她的手,尔后继续说道:“她也是什么都不和我说,我还得求着她让她同意我来帮忙。”
他居然这样大言不惭!苏若童恨不能地上立刻就裂开一道缝将他填进去。然而手却被他捏得很紧,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重的力道,似是积蓄着愤怒想要发泄出来。
可与此同时他却仍保持着风度,继续喋喋不休。终于等他说完了,苏父仍是沉着脸:“我相信你有诚意,但我不得不考虑,齐大非偶。”即使是很难堪,但他仍是说道:“我一直以为小叶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和童童分开的,现在知道不是我也不觉得好受。我有这样的污点,相信你的家庭是不会接受的。童童的性格太好了,有委屈也从来不和我说。就当是我不识好歹吧,我绝不愿意以后她受了气都不让我知道。”
陆东跃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阴郁如一团浓重的墨般渐渐散开来,隐隐地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神阻杀神,佛挡杀佛。
沉默将空间压缩得无比沉重,压抑得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她由心底感到害怕。她没有把握陆东跃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是否来得及阻止他,她能不能阻止他。
可是忽然就听到一声轻笑,不可抑止的。她听到他说:“伯父,您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不会再说诸如‘我可以给您您想要的一切保证’,或是‘我有信心也有能力做到’这样的话。我必须承认,我的家人知道我和若童的事之后也是各自持有态度的。但是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已将这些都协调好,以后不会让她受到影响,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同样的,也请您理解。不能因为曾经和谁谁交往过,就在后面的对象选择上设下了绝对的限制。这没有道理,也不公平。”
苏父似乎不甘愿就此被他说服,然而一时间又找不到话来反驳,于是他将目光投向女儿。
陆东跃也在看她,这样冷静的眼神再熟悉不过。每当午夜梦回,这双眼总会在她的梦境中出现。
他不会放过她。
于是她说:“爸爸,让我们自己来处理吧。”话音刚落,手又被捏紧了几分。她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听不清他又在说什么。一直到听他说:“……若要让所有的保证落实到实体上,那没有什么比婚姻契约更让人放心的了。”
她惊出一身冷汗,可怕的设想刚在头脑里成形。那厢他就露出狰狞面目:“如果您同意,我希望能在三月份举行婚礼。”
苏俊文已经完全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他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梭巡,有些不知所措:“你们这是商量好了……”
她刚要否认,他的手却突然松了劲。她的心脏疾跳数下,大脑却似是停摆了一般。然而,一瞬的空白过后却是有如潮水般的记忆涌入。曾经末路途穷的情景首当其冲,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原本我是打算等年后再正式和您提这事,不过现在看来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样吧,等过完年了,两家人找个时间见个面,尽快把婚期定下来。”
倘若苏俊文脑子稍活络一些,此时就会说:什么年后见面定婚期,简直是自说自话!——可是自打陆东跃说起结婚这档子事时,他就有些糊涂了。既然抓不住重点,也就不知如何反驳。
陆东跃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她顿时寒毛倒竖。不待她有所准备,他便侧过身子很从容地对她说道:“你答应过给我留时间,我们去见爷爷。”
苏若童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程度。她就如同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小虫子,前后左右都没了退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玻璃罩盅落下,将自己牢牢扣住。
简直就是作茧自缚。
作者有话要说:嗯,我也想他们早点结婚,然后光环变项圈。
、第 22 章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苏若童真的希望能返回自己轻率出言的那一瞬间,伸出手捣住那张贪图一时口舌之快的嘴。
只是话出如覆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
陆东跃借机起势,扯虎皮作大旗,鸣锣开鼓唱上这么一出。先是低头认错,委婉地说明了情况。紧接着又振振有词地强调了心意所至,当真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苏若童看得出来,虽然父亲仍是语带不满,但已经没有像先前那般激烈反对,隐然间竟是接受了。
苏父也是说服自己,因为叶行楚的关系而拒绝接受陆东跃,对于后者来说确实不公平。何况陆东跃的态度如此坚决,简直是非卿不娶。苏俊文并不想当棒打鸳鸯的坏人,更不想被女儿记恨。他只有这么个独生女儿,总是希望她能随心所愿。
慈父之心拳拳,日月可昭。可他哪曾想到真实的情况?父女俩一个脾气,总是觉得为对方多考虑一些,自以为是好。然而时常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一方被另一方不自觉地送上了贼船。
比如现在的苏若童。
陆东跃向弟弟借来了一辆宽敞越野,正载着她往某地疗养院驶去。出城时恰有沙尘来袭,雾沙沙的一片赭黄由空中俯冲下来,沙粒敲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能见度降到警戒水平,陆东跃便将车靠停在加油站旁侧的空地上,等待着沙雾散去。
她看着窗外,心想着今日大约是不宜出行,不,是诸事不宜。盼望着这场沙尘最好刮到晚上才停歇。
“你是不是在想怎么逃出生天?”
她被戳穿心事,生嫩的脸皮藏不住那丁点红晕。也有些恼羞成怒,于是紧闭了嘴巴。
陆东跃伸手搭在她肩上,说:“以后我们结了婚,一起生活的时间那样长,你不可能永远这样。”
直到现在她才开始恐惧他所说的。先前婚姻在她看来里不过是一个名词,是一对男女经由法律所缔结的某种契约关系。这样的概念太过抽象,曾经她幻想症发作,设想过自己与叶行楚的婚后。小夫妻有一处蜗居,朝九晚五和睦相处,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等周末空闲一起看电影、逛街,或是爬爬山、骑骑自行车。
世间夫妻的美好样本那样多,只看他们愿意如何演绎。
可是,她与陆东跃?
“非结婚不可?”她听到自己问他,“一定要吗?”
他从后座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