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遍遍安慰她,到最后,只是重复着那句“相信我”,他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只感觉到她抽泣的身体在自己怀里一颤一颤,脆弱到让人心疼。
自那之后,主卧的房又彻底被锁起来,佣人们盯她盯得更紧,毕竟戒毒最初的几日最是痛苦,出不得一点差错。
这样,夏小北索性就不再下床上,终日浑浑噩噩的躺着,饭菜送来了她也只是懒懒的张一张口,毒瘾上来的时候她会摔东西,攥紧了被子,在床上打滚,好几次,她闭着眼张大了口,可是空洞的嗓眼里发不出一点声音,连痛苦的嘶吼都不能。
雷允泽每次来,不是看见她毫无生气的睡着了,就是双手抱头痛苦的蜷成一团。有时候疼痛袭来,她不得不把指甲深深抠入皮肉里,她那样纤细的手臂,怎么经得起她折腾,他于是把手伸给她咬,给她掐,这样一点点疼痛怎么够,他宁愿能替她受这许多的苦。
卡座里,雷允泽把玩着手中杯子,周遭的嘈杂音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背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永远是那个女人揪心的眼泪,和想叫又叫不出的痛苦表情。
戴维见他这样,主动和他碰了碰杯:“怎么?叫我出来又一个人发呆?”
他终于拾起杯子,一口灌下去,纯度的黑方不加掺兑,一杯足以把人闷倒了,戴维也是看他喝下去之后才想起一边闲置的冰桶。不禁咂了咂舌:“你没事吧?”
他脸上没有一丝变化,看了看他,问:“我该有事吗?”
看他这样子,恐怕入口的是百分之百浓度的工业酒精,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吧。戴维算是服了,接过他杯子,亲自帮他兑好酒,才递给他。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一句很俗气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抬起眸子不明所以。
戴维说:“夏小北不能说话,是因为心理有障碍,太过偏执。那么你呢?你仔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你这样关着她,是对她好,怕她自杀怕她重染上毒瘾,可是这种幽闭的空间条件只会让她的思维更加钻进死角里。”他顿了顿,手拍在他肩上:“雷二,放手吧。你这样,只会把她和你都逼入死角。”
雷允泽喉结一动,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的僵滞,一口酒顺势滑下,才说:“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她好。”
“哼,真是大情圣啊。”戴维的笑略带了讽意,“你究竟是自以为是的对她好,还是霸道的圈禁住她,你以为别人不知道,我就看不出?从她跟你在一起,先是自杀,流产,失声,甚至还染上了大麻!你还能继续这样面不改色的说是为她好吗?”
面对戴维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只好避而不谈:“这都不关你的事。”
“是,是不关我的事。如果你不想看着夏小北再死一次。”他的话说得很重,几乎是字字锋利,刺入他骨髓,“你难道看不出她精神已经极度脆弱了吗?你再这么幽闭她,她迟早会受不了崩溃的。她自己没死成,所以你现在决定帮她一把吗?”戴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他一向秉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雷家这两兄弟也一直抱着看笑话的心理,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也被牵扯了进去,看着他们三人爱过,痛过,恨过,伤过,几乎每个人都是遍体鳞伤,不是没有感慨,绍谦离开那天,她伤心欲绝的模样,他也曾经动容,才会不由自主的想要帮帮那个可怜的女人。
再多的怜悯之心,也不会超过他和雷家这二兄弟的感情,曾经他以为他是为了叶三,才去关心这个女人,现在,他又以为是受了雷二的嘱托,才去研究那么多和他的专业根本无关的心理学,现在他甚至多此一举的奢望能劝服雷二放手。其实雷二说得很对,这都不关他的事。他只知道,必须分开他们,她的病情才有可能缓解,他自己的心,才会好受一点……
雷允泽有些疑惑的盯着自己的手心,许久,喃喃的问:“我真的只能带给她伤害吗?”
隔日的天气非常好,即使夏小北一直躺着,也能透过窗纱看见外面和煦的暖阳。
意外的是,雷允泽来时给她带了件披风,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每天都待在家很闷吧。”
她连日来无波也无澜的眸子里终于多出了一丝光华,也许只是出于惊讶,甚至一闪即逝,但已被他捕捉到,他知道她是渴望出去的。
他亲自拉开衣柜帮她选衣服。外面已是六月的天气,算不得曝晒,也十分躁热,但她小产这大半个月来一直都闷在家里,所以丝毫感觉不到夏天的气息。他为她选的也是一件棉质的长裙,绵绸质地穿在身上十分的柔软舒适,又很轻薄不会感到闷热,外面披上他带来的披风,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他才放心得抱起她出门。
其实将养了这么些天,她早就可以下床走动,但只要他在的时候,都不会让她自己走。去哪里都会亲自抱着她过去,她无法开口说话,也懒得再费周折,就任他抱着,一路下电梯,再被他放进副驾驶座,亲自俯下身来为她系好安全带。
他绕至另一边,上车,启动车子。黑色的玛莎拉蒂从地下车库驶出时,因为一侧的车窗没有合严,透进丝丝凉爽的风,尽管被遮得严实,夏小北脸侧的碎发还是飘了起来,她眯起眼睛,感受着这风,带着一种很久没有嗅到过的灰尘味道,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雷允泽立刻意识到了,揿下一个按钮,车窗自动摇紧。夏小北闭着的眼睛,立刻感到那丝风不见了,回转过脸不解的望向雷允泽。
他解释道:“一回上了高速风大,而且外面灰尘多。”
她也没说什么,很快就转过脸去,盯着窗外的风景。手无意识的从小腹上抚过,那里空空的,除了手术最初的痛,到现在为止,已经和之前没什么差别了。在她还没习惯这个孩子的存在时,他(她)就不声不响的走了,甚至连三个月都不到,还没成形,她能看到的,不过是一摊血水。真好,没有习惯,所以失去时才会只痛一下下就好了,看,她现在还不是仿若平常一样,坐在车上跟另一个男人在兜风。
尽管隔着一层玻璃,但出来的感受的确比闷在家里要好。雷允泽抱她的时候,她几乎听见骨头“吱吱”的声音,那是太久没活动的缘故,恐怕她现在连路都不会走了。
车子在这座古老而繁华的首都中穿行,北京的高架修得十分有趣,一环围绕一环,像是同心圆,逐渐向外扩展,就像紫禁城严谨的对称美学,而远不同于上海错综复杂常常让人目眩的交通网。
雷允泽在一处驶下高架,开始在狭窄拥挤的马路上缓慢行驶,问她:“饿不饿?找家店吃点东西吧。”
她每次不摇头也不点头,便是默认了。他便开始在自己熟悉的会所和私房菜馆之间搜寻。
忽然,她一手扒在窗玻璃上,另一手很用力的拽了他一下。他一怔,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去,路边在茂密的绿化带后,隐藏着一家日式料理餐厅,店的名字叫“片代川”,非常低调的风格,不仔细看都很难找到招牌。
他问:“你要吃这个?”
这一次,夏小北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可是你刚恢复,荤腥的东西不宜吃太多,日本菜又都以生、凉的为主。”
他似乎不太赞同,车子还在以龟速沿路边缓慢滑行。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渴求,这么多天来,她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他恨不得把最好的全拿到她面前来,也不见她有一丝动容,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露出这么期盼的表情。
他终是磨不过她,只好点头,四处寻找停车位。
夏小北紧紧盯着那店名,她想不到这竟是家全国连锁的店面,四年前,她和绍谦吃所谓的“散伙饭”时就是在这家店。当熟悉的铺面装修风格映入眼帘时,她几乎以为时空错乱了,又回到上海,而坐在身边的人,就是绍谦。
她紧紧拽着他的手,回过脸看他时,那熟悉的眉眼,有一瞬,她真的以为是绍谦回来了。可当他开口说话时,所有的希望又化作了泡影。
雷允泽把车子停好,下车来又要抱她,马路边行人来来往往,她摇了摇头,自己走下车来。因为太久没走动,只好搀着他,走得很慢很慢,这么热的天,像她还戴着披风的也不多了,短短的几步路,还是迎来不少目光,但是大部分眼神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后,就转到了她身边的男士身上。果然,像他这样出色的男人,走到哪里都是夺人眼球的。
雷允泽显然是习惯了这种注目的人,十分泰然的扶着她,时刻叮嘱她注意脚下。服务生把他们引到最深处的一间包厢,连锁店连包厢的风格都极为相近。他看了下菜单,推给夏小北:“你身体不好,点一些主食和热菜吧。”本来点菜他是想代劳的,不过她坚持要来,一定有特别想吃的菜吧。
夏小北翻着餐牌随意指了指,服务生又交给雷允泽过目,他又加了几样,就下单了。不多时菜全上来,刺身拼盘、烤肉和清酒是夏小北点的,小炒和乌冬面是雷允泽点的。
服务生跪下来要为他们倒酒,雷允泽拿掉了夏小北面前的杯子,说:“你别喝酒了。”
她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反对。她点的,全是仿照那次绍谦点的菜品,因为时间久了,有些菜色早就撤了或者改头换面做了新菜式,她也不知点的对不对,但大部分都差不多。
她其实一直都不爱吃刺生,但却亲自执起筷子,夹了一片薄薄的三文鱼刺身放进雷允泽的碟中。雷允泽一怔,抬头望她,只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大约是笑,期盼的目光一直注目于他碟子里的那片鱼。
许是灯光太柔和,或者室内那支樱花的香气太甚,他觉得不太自在,低下头很快的将鱼片吃掉,甚至忘记了蘸芥末和酱油。再抬起头时,却看见夏小北很自在的端着茶杯喝茶,服务生依然着和服,跪在地上为他们布菜,右手执筷,左手托着右手下面宽大的袖摆,一举一止都十分优雅。
一切都很自然,在服务生看来,他们俩本就是情侣,这样互相夹菜很正常,不自在的,只有他自己吧。他于是也夹起一筷炒豚肉,放到她碟中:“吃这个吧,热的。”
她没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