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那年,他自作主张放弃了法国的学位,独自回到国内,开始发展事业。起初的那半年,老头和他赌气,从头至尾没有以雷家身份给过他半点支援,他在商场的摸爬滚打中,也渐渐学会了低头,学会了市侩圆滑和唯利是图。直到一年后,连老头都不得不承认,他的事业已经完全脱离了雷家的关系。
二十六岁,是他做出毕生最重要的决定的一年。他毅然离开出生地北京,将生意重心全都移到上海和江浙沿海。
离开前夜,绍谦找到他,说:“二哥,我跟你一起走。”他摸了摸鼻子,头一回露出腼腆的表情:“我没你那么大本事,不过我也想自己去闯一闯。”
离开盘综错杂的关系网,离开所有事业的基础,在陌生且排外的上海,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做起来永远比说起来要困难得多。他也不记得到底陪了多少笑脸,被灌了多少酒,从昔日趾高气昂的雷二公子变成随意可以对政府官员阿谀奉承的商人嘴脸,即使再厌恶,也要弯着腰,卑躬屈膝的把钱送上去,这就是“生意”。
二十六岁,也是他遇到一生中最无可奈何的劫难的一年。公司业务扩展,需要招进大量新的人材,首当其冲就是他的秘书岗位。他见过太多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心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却不懂得务实的女秘书,在他这个年龄,正是年轻气盛、事业蒸蒸日上的拼搏阶段,需要的也都是和他一样为了工作废寝忘食的“拼命三郎”,然而哪有女人会真的为了事业放弃所有时间呢?就是公司资历最老的员工,时不时也要修个假与男友出国度假。
然而他真的就遇上了这么一个不懂得休息的女人。她长得并不算艳丽出挑,顶多就是清秀可人,长得小小的,脸也是小小的,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就是这具小小的身体,仿佛有取之不竭的能量,无论他布置多少任务给她,她总能在规定时限之前完成。不可否认,在那些年为了金钱名利这些虚名奋斗的时候,她在身边,起了功不可没的作用。所以,林秋走后,他毫不犹豫的提拔了她跟在自己身边。他需要这样一个人,平常总是普普通通的,根本就不会引起人注意,然而事情交到她手上,总可以放心,甚至在某些关键时候,会给你一些意想不到的惊艳。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平凡,刻板,忙碌,他甚至很少有机会看清她的面貌,因为她总是在低头做事。可是他记得她,那个在停车场有露水之缘的女人,平心而论,那一天的她,是令他心动的,青涩到令人怜惜的反应,楚楚可怜的眼泪,就像只破碎的洋娃娃,让人想要好好的捧在手心疼护。所以后来的那么长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记错了,这么大的差别,怎么可能是一个人。他的首席秘书,几乎是台永远不会出错的随身电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也从不会露出类似楚楚可怜的表情。那之后相处的四年里,他再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有一次在酒吧喝得迷醉,绍谦问他:“二哥,你快三十了,大妈天天这么在你耳边念叨,你就受得住啊?”
他眯着眼眸望进琥珀色酒液,并不作答。叶绍谦便壮了胆子,凑近他嘻嘻笑着:“什么时候给我找个二嫂回来啊?”
酒液滑下喉咙,他漫不经心的说:“欧阳莎莎的电影首映,你去不去?”
叶绍谦挠了挠头发:“我是问二嫂,你别竟跟我扯那种货色好不好?之前不是听说大妈给你相了温家那个千金,你们还一起留学的,会是她吗?”
纵然绍谦一脸八卦的表情并不像认真,但他还是沉下了嘴角。
会是她吗?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如果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么,到了年龄,就是她了吧。不知为何,脑海里会倏的闪现另一道身影,她瘦瘦小小的,她总是低着头一个人在做事,她平时不爱说话但是帮他打发走那些“上门女朋友”的时候可叫一个伶牙俐齿,她落泪的时候楚楚可怜像个破碎的洋娃娃,她……
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怎么可能会是她?雷家的媳妇……和她压根沾不上边吧。
于是扯开话题:“你呢?听说你最近收心了,真是反常啊,连老头都忍不住问我了。”
“嗨,老头那是没事找事。”叶绍谦烦闷的灌了口酒,忽而抬起眸子,带着几分认真问他:“二哥,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对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不对,是又爱又恨,反正又想把她按在怀里亲个够,有时候又恨不得直接掐死她算了。”
雷允泽幽深的眸子眯着,静静的听他说完,然后静静的打量他,气氛一时沉静,连叶绍谦都不由的紧张了起来。半晌,却见他不顾形象的大笑起来,笑到酣畅时,甚至拍得桌子啪啪直响。
“很好笑么……?”叶三脸都红了,虽然光线很暗没人看得清。
雷允泽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不好笑。”说完自己又忍不住摸着肚子笑了起来,“哈哈,一点都不好笑,真的,我就是压根没听懂……哈哈,绍谦,你说什么叫又爱又恨,又是亲又是掐的,你最近结交的都是些文艺小青年吧?”
叶绍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端起杯子又灌了一大口,闷闷说:“算了,估计是我自个中邪了。”
雷允泽忍着笑,还是有些好奇的。从小最不拘最要强的绍谦,也有心甘情愿吃鳖的时候,该不会真跟外面流传的一样,叶三公子被女人收服了吧?他觉得不太可能,论身份和品貌能与绍谦匹配的,京里面一共才数出那么几家,每回家族聚会看绍谦那脸色,就知道不感冒。应该……不是为了女人吧……
那时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带着几分捉弄绍谦的意思,然他的确不太懂,什么叫又爱又恨,又想按在怀里亲个够,又恨不得直接掐死她的感受。直到……看见她挽着绍谦的手,出现在自己面前……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是让你爱得失去自己,又恨得牙痒痒的。
原来竟是她。
往事如同洪水逆流而上,呼啸汹涌着摧毁堤畔的礁石,那些年,那些年少轻狂岁月,和后来渐渐迷失的心,都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他从迷茫岁月走来,直到遇见她,终于明白这一生,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她离得好远,抓不住,他一直拼命的伸出手去,可怎么也抓不住。疲倦之极,睡意涌上来,有纤纤素手拨开他的额发,露出俊朗的额头,他本能的抽出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好像僵了一下,然后就柔软顺从的任她捏着。
朦胧间只听轻轻的叹息:“允泽,我爱你。”无可奈何的温婉,声音低低的,仿佛是他最熟悉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脸偏向温软的素手,所有的疼痛都走远了,如同回到婴儿时母亲最温暖的怀抱,舒适而安心,他在陷入最深最沉的睡眠时,终于启唇,喃喃说了一句:“小北,我爱你。”
然后,是沉沉的黑暗。
周边一直有淡淡的嘈杂,若有似无,似乎有人小声说话:“血止住了,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病人心跳稳定,脉搏逐渐恢复正常。”
……
医院的早晨,一直都是在浓重的药水味和小护士忙碌的查房里度过。雷允泽拧了拧眉,尽管头上被包了厚厚一层纱布,但那五官依然傲人英挺,只是眉宇间那不可磨灭的冷漠,连睡梦中都不曾消去,仿佛天生拒人与千里之外。
萧媛静静的坐在窗前,身上还穿着昨晚赶夜班飞机的衣服,眼底也略显熬夜的憔悴。身为大明星的她,很少有这么不修边幅的时候。然而她还是庆幸的,她不敢说自己是雷二少这么多女伴里最漂亮的一个,但绝对够得上精明。一察觉到他突然离沪赴京,就立刻找了北京方面的私家侦探着手调查,这才在他受伤入院的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连他的新婚妻子此刻都还在飞机上呢,如果他醒来第一眼看到是她,那么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应该又进一步了。而且,昨晚,她还听到一个也许非常重要的情报。当她的手想要撩开他被血凝住的额发时,他忽然握住了她,唇贴着她的手背,低声说了一句话。小北……小北是谁?他的女伴之一吗?看来她的对手还不止温梓言一个,无论是谁,她总有办法查清楚的。
手底下的胳膊动了动,萧媛一怔,望向渐渐睁开的那双眼睛,那里面从最初的欣喜,到怔愣,到渐渐清明,最后变得一片冰冷。
忍着那斥骨的寒冷,她递上一杯温水:“渴了吧,喝点水。”
她殷勤的去扶他起来,手还没挨着他,就被冷冷一眼冻住,他自己伸出手接过杯子去,望了望窗外,问她:“……你怎么在这?”
萧媛笑容有丝牵强:“正好到北京来拍个广告,哪知道这么巧就碰上你受伤,我一听说就连夜赶来了。”
他把她的话简短的过了一遍,又问:“你昨晚就过来了?那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其他什么人?”
“其他人?”萧媛明知故问,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才说:“放心,我一直等到你家的佣人走了之后才进来的,不会被其他人看到。”
“佣人……?”他眼里掠过一丝失望,昨晚昏迷时明明感到有个人在抚开他的额发,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他不死心,仍是问:“除了佣人呢?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直头发瘦瘦小小的女人?”
直头发……瘦瘦小小……?原来他喜欢这一类型的。
萧媛若有所思的瞥了眼自己如瀑般批下来的直发,把心一横,索性直接问:“你想问的是不是一个叫小北的女人?”
倒没察觉她话里的试探意味,只急着问:“她来过?”
萧媛的唇角浮上一丝无奈的微笑:“不,不是。昨晚你昏迷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叫她的名字。”
他脸上刚刚浮现出的一点点松缓表情,瞬间如剥落般一片片碎开,望着那被他当作替身抓了一整晚的女人,浑身散发出森冷而危险的气息:“那……我有没有说什么?”
萧媛那招牌式的绝美笑容一闪而逝,轻而浅的吐字:“你说……小北,我恨你。”
他的眸光一瞬间变得迷惑……原来,他竟是这样对她说的。又或者理所当然,因为两天前的夜里,当她残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