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信了吧?”小青问。
二人还是拼命摇头,不过难以置信的表情上浮现了一丝惊恐。
小青无奈:“我显出部分原型给你们看看,你们不要害怕。”说罢,还未及张玉堂二人反应过来,便闭上眼睛,再张开时,是一对幽怨阴毒的碧绿蛇眼。
彩蝶慌忙大叫着躲到张玉堂后面,张玉堂伸开胳膊挡在前面,微微发抖。小青几乎是瞬间又恢复了原状,开口道:
“你们不必害怕,我要害你们,你们早死了,况且你们可能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了,相处那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么?”
见小青目光亲切,面色温柔,彩蝶和张玉堂惊恐稍收,一方面是因为小青现在看起来确实很正常,一方面也因为是故人。二人重新坐正,小青却不坐,背过身去,幽幽地说起话来。
她将自己的来历道过,又说起和张道陵的渊源,待得一切细细讲过,坐下二人面面相觑,举手无措。最后还是张玉堂先开了口:
“小……小青,你为什么忽然告诉我们这些?”
小青知道他们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也顾不得那许多,兀自说了起来:
“刚刚说了,张道陵就相当于我的师父,我在他遗物面前发过重誓,说要保护好他的后人。我告诉你们这些的目的,一是要帮彩蝶生个儿子出来传序你们的香火,其中所用手法有些难以理解,怕你们无法接受,所以提前告知。不过,最重要的是,和你们讲述另外一个真相,你们是我的朋友,又是我师父的后人,我不想让你们错把恶人做了好人,也是……减轻我的一些罪孽。”
张道陵和彩蝶面面相觑,小青有什么罪孽?
小青却先转身看向彩蝶,问道:
“彩蝶,我听……嗯……张青说,雷峰塔里关着可怕的妖怪,是不是你说的?”
彩蝶点点头:“是我说的,不过都是吓唬小孩子的话,原话并没有这么可怕。”
“原话?原话怎么说的?谁说的?”小青追问。
彩蝶道:“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高人,他说雷峰塔下压了个妖怪,那妖怪作恶多端,被压在那赎罪。”
“他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因为十年前玉堂集合杭州乡绅,要出资修缮雷锋塔,本来计划要动地基。可他说地基不能动,不然会放妖精出来……于是后来便没有动地基,只是将塔加固了一番。”
小青道:“那和尚长得什么摸样?是不是一个老人,须发皆白,持着一杆禅杖,托着一个金钵,法号法海?”
“你怎么知道?”彩蝶惊呼。
小青一股火从心中升起:好你个法海,真是想方设法不让姐姐出来,就算动了地基,那雷峰塔也未必会倒,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留给她!
见她咬牙切齿,彩蝶忽地有些害怕,怯怯地问:
“小青……这件事,和你我有何关系?”
小青叹口气:“你们有所不知了,那塔底压着的,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怪,而是我姐姐白素贞。”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
小青稳了稳神,将水漫金山的前后经过又细细讲述了一遍,直听得二人闭目流泪不语。
“现在知道了吧,我为什么是个罪人。张玉堂,虽然我没有亲手杀你爹,但你爹总算是因我而死……你应该把我当做仇人,而不是恩人朋友……我不想再骗你。虽然这份友情我很珍惜。”
张玉堂却摇摇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是命,你无意中成全了我们,是命,你无意中害死我爹爹,也是命。我爹只是无辜枉死的人中的一个,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爹,就更加恨你。都是无意做的事,我们……扯平了。”
小青挑挑眉:“你不恨我?”
彩蝶笑笑:“你的命比我苦的多,若我们恨你,你又该恨谁呢?”
小青本来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结果没有想到这二人如此轻易地便谅解了她,这让她心中的不安和忏悔更加严重,终于压得她溃不成军。忽然双膝一软,双膝跪在地上,掩面恸哭。彩蝶见状很是心疼,一时间忘了小青是个妖怪,只见到一个无助的女子。她上去拥住她,慢慢地拍着她的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青一边哽咽,一边喃喃。
“没事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没有人记得……”彩蝶安慰道。
并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愿记得,旧事重提,旧伤复发,又有何意义?
小青哭过一道,心里舒服了一些,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睛现出平和宁静的神色,拉过彩蝶的手号了号脉,皱了下眉头。
“彩蝶,你和玉堂的生辰八字是?”
彩蝶和张玉堂将生辰八字报过,小青一声冷笑:
“彩蝶,你放心,你并不是无子之命,问题出在玉堂那里,这个法海,为什么要编谎话哄人呢?幸而玉堂待你不薄,若是他真的娶了一房妾侍,怕是要你白白受委屈。”
张玉堂听罢面色尴尬:“小青,我的八字,有问题么?”
小青道:“我师父生前杀害了无数生灵,虽然众生平等,就造孽来说,我和他也半斤八两。但我连累的毕竟是凡人,他杀害的却是道行高深的妖孽,身上诅咒颇多。这导致你们张家人的命数越来越糟,到你这代,已经是极差。”
“那可有改命的方法?”张玉堂道。
小青摇摇头:“万事不能强求,这一点我师父也懂,我只能让张家不至于在你这一代绝了香火,但你后辈的事,我便管不了啦!”
张玉堂若喜若悲地点点头。于是小青席地而坐,双手不断地结起手印,嘴中默念着稀奇古怪的咒语。她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滚落,良久,她面色逐渐转为平静,微笑地睁开了眼睛。
彩蝶忙问:“小青……这……这便好了么?你竟然能改天命!”
小青摇头笑道:“天命哪里能改,我不过是和你身上的那些残留的元神交流了一番,他们答应放你张玉堂一条生路……天命,哪里改得呢?但若我有一天阳寿尽了,也只能随黑白无常去酆都城走一遭。”
张玉堂有些疑惑:“那我们青儿……难道那法海所言有假?”
小青想了想道:“玉堂,恕我直言,那法海所用法术极为粗浅,只不过是和其中一个冤魂立下契约,所以才会告诉你们在特定的时间去争取……那游魂入不得轮回道,只得借张青身体一用,怕是巴不得她早些死好去投胎。张青能长这么大,许是法海加了些什么护持,但依我看来,她怕是活不到成年。”
彩蝶闻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即爬过去拉住小青的袖子:“小青,我知道你本事大,你救她一救!”
小青却道:“纵使我法力高强,也不能逆天行事,方才所为已经激怒了这些冤魂残存的元神……怕是……不能两全其美。”
张玉堂和彩蝶面面相觑,二人背过身去一番商议,不多时转回身来,目光尽是恳求:
“小青,你说不能两全其美,我和玉堂商量过了,我们不要儿子了,你能让青儿安安稳稳得过完下半辈子就行了……别的……我们真的不奢望!”
小青微微讶异:“你们……不喜欢儿子?”
张玉堂道:“儿子虽好,但若为了一个尚未出生的生命去牺牲青儿,我张玉堂死也不肯做!世人重男轻女,我张家从未如此,小青,你不要太看轻我们张家!”
小青看见张玉堂半是恼怒半是坚定的目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也许,她一向以来,将世人看得太轻了——世人都是那般险恶么?都是那般无耻么?倒也未必,张玉堂和彩蝶,就是活生生的反例。
原来她一直看尽人世无常,冷眼旁观,却忽略了黑暗中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小青觉得心中忽地有什么东西静静地敞开了,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莫大欢喜。这欢喜不同于喜乐畅快,而是一种无缘由无目的的通明。
何处于世?她并非居高临下,也绝非冷眼旁观,更不是在世间挣扎过活——人间和仙境,红尘和世外,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蝼蚁和猛虎,虽有差别,但并无贵贱,也绝非水火不容啊!
“将女儿带来,我瞧一瞧。”小青露出了一抹由衷的微笑。
张玉堂忙叫奶妈将张青带过来,小丫头睁着无知的双眼,笑呵呵地看着她,张玉堂夫妻二人慈爱地看着张青,但小青分明在那丫头的眼底察觉到一丝不属于她的怨恨。
小青凭空画出一道符,一道红色的雾气自周身弥漫开来,被那符纸吸去。她即刻反手,将那符纸直接打入张青的眉心,小姑娘眼神一滞,便晕了过去。
彩蝶慌忙抱住张青,担心而询问地看向小青:
“她没事,凡事事在人为,两全其美,也并不是不可能。今后只要她不糟横祸,便可保活到古稀之年。”
张玉堂和彩蝶听罢放了心,让奶娘抱走了张青,热情地喊小青留下来住一晚再走。
小青摆摆手:“我心里还有事,一刻也闲不得,素贞不能出塔,我时时如坐针毡,你们还是放过我吧!”
张玉堂也不强留:“小青,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总之今后若是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尽管来找我们就是!”
小青点点头,拱手告辞,二人一直送到街上,见小青腾空而去,方才罢休。
她没有告诉他们,其实自己不过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分了一甲子的阳寿给张青。即便分毫的寿命,也是宝贵的,常人即使片刻生命,也未必肯拱手相送,宁愿浪费。六十年所能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而小青算不出自己的阳寿究竟是多少,也许是几千几万年,也许只剩下几十年。但她还是义无返顾地送给她了,也许是为了赎罪,也许是为了报师恩,不过,在那一刻,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这二位朋友命运不应如此坎坷。
临走前,张玉堂说她是她们一家的贵人,但是,他们又何尝不是她的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