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 长河吟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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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 长河吟断-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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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很少开口说话,他那样病弱疲惫,仿佛连承受身上衣服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孙瑜在岸上扎营已经七天,庞统和他都认为并无在巴丘靠岸的必要,然而在周瑜的坚持下,也不再反对。 
  此地面朝江水与云梦出□□汇之处,极目开阔。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催动岸边无际的苇丛起起伏伏。夕阳渐落,在水面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带。 
  “明府,外间风大,我们回去吧。”庞统附身为周瑜掩好披风的前襟,低声说。 
  “先生,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周瑜说,答非所问一般,并未理会庞统的建议。“江面开阔,好像下游的喇叭口,但这里的水面更平静,仿佛激流只在于很深的地方,水天一色,就像是海面。”他停了片刻,笑了笑对庞统说:“先生,其实我并未看见过海。” 
  庞统扶着他从长榻上坐起,随口问:“明府在吴郡若干年,不曾去会稽看海么?” 
  “我只去过会稽一次,”周瑜望着江面若有所思说,“那是讨逆刚刚过世的时候,我连夜去会稽见他的虞功曹,又连夜赶回了吴郡,后来至尊顺利坐上会稽太守,我也再没想过要去那个地方。” 
  庞统觉得这番闲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然而在周瑜极其衰弱的时刻忽然有这样的兴致,便也想引发他多说几句话,于是庞统问:“但既然明府未见过海,又怎么会觉得这里像海呢?” 
  周瑜想了想说:“大约是因为讨逆对我讲过很多关于海的事。你知道兴平二年他曾经浮海去过东治。后来他玩笑说绝不要活到耳聋眼花鹤发鸡皮,一旦中国平靖便与我同泛舟海上,向东直至蓬莱,同寻仙人不老之境。先生现在听来不觉得很可笑吗?他还未来得及老,就已经死了。” 
  庞统垂下眼睛,半晌低声说:“但死亡从来都不是可笑的。” 
  “那么死亡又是什么样的呢?”周瑜抬眼望向远方说,“即使讨逆当年那样突然地被死亡吞噬,我仍然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如此渺小,即便我可以焚烧八十万的大军,摧毁延绵数里的水寨楼船与曹操南下的野心,我仍旧不得不被死亡夺走一切,先生,为什么脆弱与强大的这两者是同样的一个我呢?这难道不是很荒谬的吗?人怎么可以既无所不能又无能为力呢?” 
  周瑜抛出无穷无尽关于死的问题,庞统却觉得他似乎并非是想要一个回答。而且他也并不能够回答他,因为他也不可能懂得这一切。庞统握住周瑜苍白的手指,冰凉软弱,只有手心的硬茧才向人证明了他的半生戎马生涯。他忽然想起来这也是一双会弹琴的手。 
  “明府。”庞统说,“我不明白这些,我甚至不明白你已经懂得的那些东西,譬如青春,譬如时间,譬如功业的建立与毁灭,但如果你能用琴声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尽力去了解。” 
  “你认为我的琴声是关于青春和时间,以及功业的建立与毁灭吗?”周瑜微笑,抽回手指,轻抚上身旁那张不曾离身的焦尾琴。“我的琴声里什么都没有,里面只是一条长河。” 
  但他仍旧没有拒绝为庞统弹奏那支曲子。庞统席地坐在枯草上,听见那条水流从无穷的远方席卷一切而来,巨流涌动,广阔深远,而最后忽然沉寂,仿佛江水汇入大海。很多年后在雒城,面对着蜀地巨大古老的城墙与上面铺天盖地垂落下来的壮丽霞彩,他忽然明白了周瑜所说的“这并非关于人生,这只是一条长河”,不禁悲从中来,巨流从回忆中滚滚涌来,随着漫天飞箭覆顶淹没他,将他卷入死亡的永恒宁静之海。 
  周瑜的病情并没有什么悬念与可能,对于此孙瑜与庞统也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然而夜晚并不会因为人们闭口不提而推迟来临,死亡也同样。 
  三天后,周瑜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已经再也无法坐起来,他睁大眼睛躺在阴影里,陷入了临死之前的谵妄。如果之前庞统只是觉得痛苦,那么现在他明白什么叫做心碎,无穷的针扎一般的疼痛刺入胸口,以至于疼的几乎麻木。 
  庞统坐在周瑜身边,任他紧紧抓住手臂。 
  “让她嫁给阿绍……阿绍很像你……”周瑜睁大眼睛对着虚空说,急切而认真,双颊烧红,
  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三年丧仪已经过了,但我不想和不认识的女人过一辈子,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庞统握住他痉挛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面颊。 
  “舒城的春天温暖的让人心碎,但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践约,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无情无义的……无情无义……”周瑜抓进庞统的手,对着上方的虚空痛苦地说着,庞统不知道他在说谁,也无意去想。他只想握紧他,抓住他,留下他。 
  “……我很怜惜她,仅此而已……你那时候总是不停地、不停地让我伤心……你的眼睛……” 
  “从丹阳回去之后我发誓不再回来……但是他告诉我风是向南吹的……我像那盏灯一样轻飘飘的,会被风吹回去……不,因为我是想要你的,无论如何都想要……即使被你点燃的烈火烧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你不明白,没有人明白……”
  他不停地说着什么,而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庞统将脸颊贴上他的额头,汗津津的冰凉,高烧已经退了。朝晖从窗户投进来,庞统用湿巾擦拭周瑜的额头,庆幸又撑过了一个夜晚。 
  次日傍晚周瑜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望见守在身边的庞统,很疲惫地对他笑了笑。随后他的眼神落在几案上的笔墨上,庞统便附在他耳边轻声问:“明府,你有什么要吩咐我写的么?” 
  周瑜点点头,很费力地说:“代我为吴侯……写一封信。” 
  庞统在他身边铺开白帛,提起笔蘸墨,望向周瑜。 
  周瑜依旧望向上方浓黑的虚空,而眼神中不再有昨夜狂乱的痕迹。庞统正但心他再次陷入昏睡,周瑜忽然开口说:“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 
  庞统落笔。周瑜的声音虚弱却清晰,这毫无疑问是一封遗书,而庞统却无暇觉得心痛,他紧紧抓住周瑜说出的每一个字,笔锋轻快,就像在拟一封捷报。 
  “……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周瑜很干脆地将书结尾,便不再说话。庞统从袖中找出周瑜的印纽,蘸满朱红,扶周瑜的手握住,盖在落款上。 
  夕阳渐落,营中宁静,是一种混杂了各种声音的宁静,马匹的响鼻声,军人饭后的谈笑声,风声,江浪声,鸟啼与虫鸣,仿佛织就了一张网,轻悄悄地落上庞统心头。 
  “明府,”他轻声说,“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么?” 
  周瑜闭上眼睛,仿佛没有听见。片刻后他说:“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什么?” 
  “……不要忘了……”周瑜说,声音已经低下去,庞统辨识不出他说了什么。 
  烛光在夜风中不停地颤抖,舞出各种怪诞的姿态。 
  庞统内心忽然刺痛,他跌跌撞撞地倒在周瑜榻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明府!明府!”他忽然发觉之前的宁静是一个骗局,他在经历人生中最残忍的一个时刻,世界却告诉他此夜只有宁静!“明府!!!”他抱紧周瑜的手,任眼泪和鼻涕打在他的手背上,徒劳地想抓紧那随夜风飘忽的生命。 
  周瑜微微皱了一下眉,摇了摇头,仿佛嫌他太过吵闹。庞统咬紧嘴唇,将翻滚的哽咽压在胸口里,无声地任泪洒满襟。 
  他怀里那只手渐渐凉了,最后的剧烈痉挛之后,很快地变软,从他怀里沉重地滑了下去。 
  庞统望着周瑜消失了光彩的脸,耳边响彻整个宇宙宁静的喧嚣,让他好一会不知身在何处。半晌他忽然惊醒过来,抓起周瑜冰凉的手大喊:“明府回来!!!”
  守在门外的孙瑜迅速带人冲了进来,望见周瑜的遗容,有些怨忿地望向庞统,似乎在责备他不曾早点叫他进来。庞统已经不在乎了,疲劳与悲痛令他倍感麻木。他被痛哭的人群挤到角落,看着他们急匆匆为尸体整理遗容更换衣服。
  他不想看下去了,在群人的忙乱中悄悄走出帐外。 
  夜风沁凉,令庞统一身热汗中不防打了个冷战。天气晴朗,夜空中横亘一条银河,与下面的江水遥相辉映。庞统抬头望了许久,忽然心头有些愤怒,宇宙果然是无情的,这样痛苦的夜晚,为何偏偏这样美而宁静?他抓起一把泥土投向天空,泥土洒落,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身。庞统回望周瑜去世的营帐,坐到地上,在漫天星彩下,宁静整个地吞没了他。
  吴郡秋雨连绵,天黑得也早。掌灯后,小桥亲自督促周循周胤练字。周胤年小,不能专心,抓耳挠腮闹个不停。 
  窗外雨声大了起来。周胤忽然扔下笔,侧耳倾听片刻,跳起来大声说:“母亲你听!父亲骑着马回来啦!” 
  小桥心里一惊,下意识去听,而窗外只有雨声,风声,密密地斜打在她的心上。她摇了摇头不由笑自己又上了周胤的当,起身把幼子按到座位上说:“你听错啦,你父亲去益州,路途遥远,要回来早也是三五月后。” 
  “母亲,”周循也放下笔,睁大眼睛说:“父亲这次回来要是再也不走就好了!” 
  小桥想笑周循的孩气,又徒生怜爱,此时侍女将方满一岁的幼女抱了进来。小桥接过孩子,抚摸她的头发,忽然笑说:“你们兄妹三人不妨一起来写‘归来’两字,等写够一千个,父亲也快要归来了!” 
  周胤笑叫着拍手,忙坐下手忙脚乱地涂画起来,周循望着他摇了摇头,也低头认真写了起来。小桥看二子都乖巧练字,也取过一支笔,握住女儿软软的小手,在白帛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归来”。 
  窗外风雨大作。 
  庞统在周瑜身边日夜守候,而在他去世后则完全虚脱了。昏倒了几天之后再次醒来恍如隔世,他甚至记不起来周瑜曾经嘱托过他什么,也不想记起来。他知道周瑜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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