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钢琴前,她总是会不自觉地表现出自己真正的样子。
我知道,在她柔顺温和的外表下,其实相当的厌世,对许多人事物总抱著一种批判的态度,不停地质疑很多的存在。很多人觉得她这一点很跩很讨人厌,但那时我却觉得和我相当合拍,甚至让我觉得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十七岁是个青涩尴尬的年纪,还在摸索著怎麽成为大人,对这个世界有著太多的不满和抱怨。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烦恼都是那样无谓,那时候的我们都太过幼稚,但在那个时间点,和我一样幼稚的芹却十分地吸引著我。
冷眼看著班上同学谈论八卦的芹、对千遍一律的流行歌不屑一顾的芹、拉著我逃离教室的芹、将从小到大累积的奖状放一把火烧掉的芹……我最喜欢那样的芹了。
「这个世界只要有你懂我就够了。」在她家漂亮的花园,将奖状烧掉的芹托著腮,这样认真地对我说道。
那句话深深地撼动了我的心灵,我望著她,她的脸映著摇动的火光,随著火势越来越旺也越变越红,我的面颊也被火烤得越来越烫,然後,随著火舌狂热的摇盪,我和她的唇也越靠越近……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回忆在2011年的空气中嘎然中止。
深夜,我站在我的房间,看著十七岁的我在床上沉沉睡著,听著时钟的滴答走动声,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藉著晦暗的月光,我怀念地环顾这个房间。
墙上贴著一些我这年代早已消失的乐团海报,有点生灰的吉他及乐谱散乱地堆在房间角落,衣服并没有好好地放在衣柜而是丢得到处都是,只有每天要穿的制服规规矩矩挂在墙上。
好了,首先要先确认一下我来到了什麽时候,因为我并不能很精准地来到某一天的某一时间,只能大概限定在某一年的几个月内。
墙上的日历根本不可靠,我很了解我根本懒得去撕。於是我悄悄地打开了桌上的电脑,有点紧张地望著熟睡的自己,我一向浅眠,很容易就被吵醒。不过就算吵醒了也无所谓,反正都是自己,解释一下就行了。
我等著萤幕逐渐发亮,开完机後,用滑鼠点点右下角查看一下时间和日期。
2011年9月20号,03点45分,礼拜二。运气不错,离事发当时还算满近的。
「是谁?」
房内突然响起一声大喝,一阵劲风朝我後颈扫来,我惊险移身闪过,赶忙按下房间的电灯开关。
忽如其来的明亮光线使得我不适地眯起了眼,而十七岁的我也一样,看著和我做出相同动作的她,感觉好像是在照镜子一样,使我不禁莞尔一笑。
「你好啊,十七岁的我。」我向她挥了挥手。
「什……」十七岁的我惊魂未定地看著我,过了几秒钟後,才终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向我展露熟悉的笑容。
「你现在几岁啊?」她好奇地眨著眼睛。
「三十岁。」我喝著她为我泡的咖啡,这时期的我特别喜欢咖啡,虽然现在的我已经戒了,但自己的好意我也没有不接受的理由。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四点,一小时後窗外的天就会渐渐发白,夏天的黎明总是来得特别早。
一大一小的我坐在床边,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还要奇特的景象吧。
「嗯,原来我还能活到三十岁啊……」她点点头。
「那当然,没听过祸害遗千年吗?」我向她挤挤眼。
「哈哈,也是喔。」
十七岁的我对现在的我充满了兴趣,毫无顾忌地打量著我的全身,似乎想从我的衣著中了解她之後的生活。我知道她想问我的问题一定很多,但我还是必须提醒她基本的规定。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只能问我两个关於未来的问题。」
「嗯,我知道啦,妈有讲过。」她有些不甘心地撇撇嘴。
「刚才关於年龄的问题也算。」我啜著咖啡。
「真的还假的啊!」她夸张地张大嘴,「你刚才干嘛不提醒我一下!」
「所以要问我什麽问题要好好的考虑过再说喔。」我装作没听到,笑著摸摸她的头。
其实我刚才不提醒她的原因,是因为我怕她会问出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关於芹的问题。
『在你那个时候,我还会跟芹在一起吗?』『我和芹的梦想,会实现吗?』
我害怕被十七岁的我那纯粹澄澈的双眸注视,我不想去欺骗自己,更不想让这个青涩的自己完全失去希望。
我知道,十七岁的我满脑子都是芹的事,芹就是我的全世界,那时的我根本无法想像没有芹的日子到底是什麽样子。如果我照实回答了,她会有多痛苦?又该如何去维持她和芹的感情?
即使我知道,早点斩断和芹的关系……或许之後就不会那麽难过……
或许十七岁的我心中有了疙瘩,现在的我,就能真正放弃芹……
正当我陷入了复杂的思考中,十七岁的我突然出声:
「嗯,我想到我要问什麽问题了!」
「什麽?」我被自己惊了一惊,对上那双毫无疑虑的眼睛,心脏开始狂跳。
你的死因(GL)-3
「现在的你过得好吗?」
她微笑著如此问道。
我先是愣了一愣,才又牵起笑容。
「我过得很好。」
我对自己说了谎,不过规定里并没有说不可以欺骗以前的自己。但刹时间,我听见了内心的碎裂声。
三十岁的我,只不过是一家公司的小职员,做著随时都可能被取代的行政工作,常常被比我年纪小的上司找碴,汲汲营营鞠躬哈腰的齿轮生活,根本和以前成为歌手的梦想打不著关系。
每当星期假日,我懒洋洋地坐在电视前,看著歌唱选秀节目里那些神采奕奕的素人歌手,唱著编曲无趣的流行歌,带著酸气的忌妒便会由胃部深处翻涌而上,然而我仍会自虐地逼自己看下去,即使眼泪刺得眼睛很痛,痛得几乎要流出血来。
有时我会想要使用我能穿越时空的能力,去告诫以前的我不要怀抱著不切实际的梦想,好好读书比较重要,但软弱又愚蠢的我做不到。因为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够站在舞台上,而芹则会以钢琴为我伴奏……就算不去动用那个能力也能做到。
可是,芹却病死了。
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扭转那样的结果。
我很庆幸,因为我自己的软弱,所以我还没用掉那个能力,才能让我有解救芹的机会。
「太好啦!」十七岁的我对未来的自己全盘信任,她的笑颜是那样率真,让人不忍去破坏。
为了掩盖情绪,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问你和芹的事,还是你的梦想能不能实现之类的。」
「那种事没什麽好问的不是吗?」她跳下床,给了我一个自认心照不宣的笑:
「既然你都说你过得很好,关於芹,还有我的梦想,一定都实现了吧?」
她自信的神情好耀眼,闪闪发亮的刺得我眼睛发热。如果和她讲她所期望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那会发生什麽事呢?
她一定会不敢置信地对我大吼:你到底在干嘛?
还有什麽会比被年少的自己失望地谴责还要心痛呢?
我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天真的自己崩溃绝望的模样啊。
「无可奉告罗。」
於是我只能故作神秘地眨眼吐舌,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
之後,她便没有再问我有关未来的事情,倒是跟我主动讲起她现在的事,她说她想要写一首歌送给芹当作她的生日礼物。我笑著看她说得神采飞扬,但其实心里很清楚这首歌永远不会完成,就算完成了也没有送出去的一天,因为在芹生日前,我们的关系便早已曝光,而那来不及画下休止符的旋律,则会被永远压在抽屉的最底层。
在我们的閒聊中,朝阳默默东升,黎明已经无声地到来。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一脸慌乱:
「哎呀,我等一下还要上课耶,今天有考试都没读,还是早点去学校好了。」
忙碌的她开始脱起睡衣准备换制服,露出了平坦的小腹,然後她突然察觉到这个房间还有人,即使是她自己。
「欸,人家在换衣服你回避一下啦!」她瞪著我,脸有些红。
我好笑地耸耸肩,「有差吗?不都是自己?」
「我……我的身体只有芹能看!」
她哇哇大叫一声,将我推出房间,用力甩上房门。
「哎呀呀。」无奈的我搔搔头,我居然被自己赶出了房间。
此时楼下传来了脚步声,我直觉地往下一看,正好瞧见了母亲在厨房走动准备早餐的身影,顿时一愣,眼眶又不由自主地盈满了泪。
母亲将一头渗有白丝的黑发梳成一个发髻,她穿著围裙,以细瘦的手俐落地摆放著碗筷,那张慈祥的脸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她因病过世已经有十年了,如今再度相见却恍如隔世,已逐渐遗忘的记忆又渐渐苏醒。我一想到她在三年後就会撒手人寰,就想要在十七岁的我耳边大喊:给我好好珍惜和母亲这段不长的日子!她已经快要……三年後就要……
摆好碗筷後,母亲便抬头向楼上扬声喊道:
「依依,快点起床!要迟到罗!……咦?你是?」
看见我,母亲惊讶地抬起眉,我连忙擦乾泪,挤出一个笑,用还带有鼻音的声音叫了声:「妈。」
听见我这样叫,母亲张大的嘴才逐渐合拢,点了点头,额间的抬头纹逐渐舒开,对我展开了然於心的笑:
「欢迎回来。」
早饭的餐桌上,母女三人……正确来说应该是两人。
十七岁的我大口大口地咬著蛋吐司,完全不怕噎到或呛到。母亲和蔼地看著眼睛红红的我,体贴地没有问我为什麽哭,只是要我多吃点。此时我很庆幸十七岁的自己赶著吃早饭而没有多馀的时间看我。
「看你比另一个你沉稳很多,我就放心了。」母亲笑吟吟地看著我,「日子过得挺不错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