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梁远一路不知被瞧了多少笑话,气炸心肺。第一个指点的,他想着回头找人收拾了;第二个捂嘴偷着笑的,他合计改天弄死他;到第三个第四个……人一多起来,梁远叹气,杀人再多,能堵悠悠众口吗?
梁远就在御驾前跪着,上位未说平身,他也只能继续跪,心里早已苦不堪言。
其实二十板子对练武之人不算什么,但是这梁远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运气扛刑,否则一旦上面知道了,说不定一杯鸩酒就赐下来了。受点皮肉之苦,总好过丢了性命。
偷偷瞥眼上位,皇帝只是在低头批折子,边上就是那碍眼的雨化田,手里捧着个圆腹青玉扁嘴壶。
“平身吧。”宪宗并不抬头,悠悠道。
梁远一喜,正要直腰起来,就听皇帝又道:“本也不是会做小伏低的主儿,何苦谦卑如此?”
梁远大惊,这腿还没撑起来,这时吓得一软又跪了下去。
“臣惶恐,皇上息怒!”梁远那身子伏着,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活脱脱的就像那拉张至极限的弓弦,
“呵……”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朕怎么发怒,你干的很好啊!”
你干的很好,你干的很好……那一声声如同魔音入耳,听得梁远如坠冰窖,寒得彻骨。也不知道到底被拿住什么把柄,这太后才罚完了,皇上这边又召。看那一旁雨化田隐着一脸得色,定又是他从中搞了什么鬼。悄莫声息的抹了抹额前淌下的汗珠子,梁远紧咬牙关,心里却早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皇帝手一停,雨化田上前接过御笔,将玉壶中的水倒入一旁的青花瓷碗涤起毛笔。皇帝那眼睛险些又移不开他的一双皓腕,雨化田有心剜了那对龙目当珠子玩,不过他不会真去干那等蠢事。于是轻声提醒,“皇上,梁副都督还候着呢。”
皇帝顿时索然无味,打个哈哈,收回目光,“平身吧。”
“说起来,太后兄长一脉,嫡孙辈只有周肃一人……”梁远莫名其妙,宪宗不紧不慢呷口香茗,“少了儿孙膝下承欢,老人家总是惦念不忘。周肃卖官爵一案,虚虚实实无从得知,你们插手若是证据确凿,朕自当命你们秉公办理。只可惜——”
梁远瞪大眼睛,皇上这话中有话,最是圣意难料。东厂副都督这时背脊嗖嗖冒寒气,两手搓了搓,再看那雨化田,眼底死寂,静水无波。
“给他自己看,朕懒得与他多费唇舌。”皇帝袍袖一甩,起身离座,留个后背给御前的两位厂督。
雨化田信手夹起纸笺,无声递给梁远,待那梁远双手接过,这才微微前倾,凑近了,发狠道:“梁公公,你可看仔细了。”语毕直了身子,退回皇帝身侧。
梁远惊疑不定,托起纸笺一字一字往下看,越看越心惊。至最后,两手禁不住抖起来,连那散着淡淡梅香的纸笺也跟着发出抖动的啪啪声。
“臣驭下无方,臣死罪!”梁远顾不得疼,扑通再跪,咚咚叩首。
“还知道你死罪!”皇帝一声怒喝,龙体来不及完全转过来,手中茶碗即飞出,直直朝着梁远就去了。梁远不敢躲,那一碗茶就砸在一侧额头,鲜血混着茶水顺着太阳|穴蜿蜒而下。
“皇上息怒!”
“你罪在哪里?”一丝冷酷出自上位,梁远此时不止两手在抖,人早已是全身抖如筛糠,更是汗如雨下。
宪宗气急败坏。这么多年,这位大明天子发脾气的次数实在不多。细数这二十几年来,当初废后吴氏杖责万贵妃曾让他大动肝火,后来贤妃柏氏母子双亡引发龙颜震怒,再后来淑妃纪氏突然自缢而亡,刚刚得了一个子嗣的宪宗火冒三丈险些拆了乾清宫的殿顶……可如今天威震怒又为哪般?
梁远额头的血珠哒哒哒不停的淌,心中早已破口大骂。骂归骂,梁远更气手下一群不成材的东西。平时敛财收受贿银也就算了,这次竟然瞎了狗眼,主意打到太后兄长家唯一的嫡传孙儿身上。他娘的,你长了几颗脑袋,敢动太后的侄孙?
这副都督也不是白当的,生闷气之余也知道,那周肃倒售官爵一事必是证据确凿,不然自己这边有人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大家早就一起脑袋搬家。可这么一说,他又奇怪了,证据如今在谁手里呢?
梁远百思不得其解,余光刚好撇到雨化田,见他似笑非笑,副都督一拍腿顷刻恍然。那日清宁宫,马进良呈给太后的所谓的寿礼必是证据。高,实在是高!梁远咬牙,果然是天大的把柄落在人家手里。
雨化田这时背对皇帝,刚好与梁远相对,见他双目通红,嘴角勾起,笑得灿然。纤长的手指在空气中弹了弹,缓缓抬起横掌于颈前一抹。那梁远一见,险些气背过气去。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东厂有人背着梁远,在拿到太后侄孙周肃倒卖官爵的证据后,狠狠敲诈了他一笔。只是这事说巧不巧刚好给西厂这边的人撞见,宰了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安抚了周肃,顺利拿到证据。
雨化田心知那太后定不会坐视不理,看着自己哥哥的独孙被压上刑场。证据一呈,怎么处理就是太后自己的事情。人家关起门来是闹是和,和他西厂督主毫无干系。
只是这证据什么时候送,时机要卡的巧才好。偏偏梁远救个陈三,以为胜券在握,把大好的机会拱手送到雨化田面前。他雨化田敢这么干,也是经过三思熟虑后才行了一步险棋。既然做了,就有必胜的把握,不但当时全身而退,还不用担心那周太后事后反咬一口不认账。
这——就是雨化田。步步为营,从来不留弱点给任何人。
10谁调戏谁
这一局赢得漂亮,不仅保住身家性命,官运亨通自是不在话下。
虽说东西厂无论如何坐大,到底是宦官领着一群锦衣卫里选出的小子干活,和庙堂朝臣总是无法相比。就算权可通天,可听起来,还不如锦衣卫来得好听。如今,西厂独家坐大,那东厂也因周肃一案,渐渐由平级滑成了下级。
唯一未变的是,如今仍是厂卫共同执掌诏狱。
周太后保住了侄孙,又不知从哪听来了几条小道消息,说是雨化田虽是万贵妃引荐给当今天子的,却也不完全事事听凭贵妃唆使,甚至还暗中保护了自太子朱祐樘之后其他的几位皇子公主。太后点头,这点甚为难得,知道保护皇家血脉,当记大功。
于是,在外人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太后以赐金压惊为由,下赐黄金五百两。
雨化田领懿旨谢恩,集合了当日西厂之众,当着清宁宫大总管的面,将赏金分与下属。凡有公干不在京的,另着人记下名姓,按数封存,只待他们回京复命,即可领取。
东平被三番劝留与雨化田品茶,这边事情由大档头马进良带人去办,仅一个时辰,前来复命。雨化田接过账册,随手一翻,颔首。
“下去吧。”
“小子们办事太罗嗦,倒叫总管见笑。”雨化田低头轻抿一口,东平反倒坐不住。
“雨大人严重。”
雨化田亲自舀茶,那东平双手来接,连连道使不得。
待马进良送走东平,雨化田笑意愈发明显,忽然脸色一变,瞪向马进良,“在看什么?”
这声轻喝太突然,马进良不由倒退一步,抿抿嘴,“督主。”
嗯?雨化田第一次发觉脑子不够用,“何事?”
大档头上前一步,“属下是回,方才在看督主。”
雨化田一口茶水咕嘟着吞下,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的人来,最后移回目光,居然在那人受过伤的眼底,捕捉到了罕见的笑意。马进良这是在和他——!
其实这真不能怪雨化田误解,谁叫咱们大档头平日来的臭毛病改不掉,哪怕是只剩二人相处也改不掉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呢。
意识到天已经黑了,雨化田重重哼了声,“多说一个字会要你命吗?”
马进良上前来帮他解大敞丝带,这次反而不吭声。雨化田闭了闭泛着水光的眸子,叹口气,“随你吧。”随即趁转身之际,在他心口点了点,“这里装着我就是了。”
“督主。”马进良近身禀告,“他已经离京。”
雨化田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行至窗边,看了看满天密布的星斗,负手道:“很好。”
那时马进良就站在雨化田身侧,也只有这个时候,他能和心上人站在同一条线上。他看到雨化田眼底反映着浩瀚银河的点点星光,只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一直以来,马进良都知道,在雨化田心底有个秘密。他从未和任何人提及,哪怕自己把性命交付与他,哪怕自己甘愿雌伏于他身下,也没有获得知道那个秘密的资格。
看来日后要更加勤于办事,为督主分忧,说不定他就会告诉我。
那天马进良就是这么想的。
接到万贵妃召见的懿旨,已是清宁宫验身那场闹剧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万贵妃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那眼睛叼毒,鼻子又灵,当如何不知清宁宫那档子事,也是变相着给自己下马威呢。这也就是雨化田,早早未雨绸缪想好了脱身之策,若是换个脑袋里长草的,估计他们当日全玩完。
“冬梅,这只步摇再往这边一点。”铜镜前,万贵妃微阖杏目想象年轻时的自己,沉醉一笑,指了指额头一侧某个位置。
冬梅倒是会说,笑道:“娘娘啊,您戴什么,都艳冠六宫。”
万贵妃如今上了点年纪,说话有些中气不足,此时亦被逗笑,“你这丫头,就是嘴巴甜。”笑容一闪而逝,放下画笔,“雨化田到了么?”
“娘娘,雨公公就在殿外候着。”
“怎么不传?”万贵妃柳眉一竖,扭腰隔着水晶珠帘嗔道:“怠慢了心肝宝贝开心果,仔细有你们好过的。”
宫人挑起珠帘,雨化田迈步进来,见这边万贵妃作势要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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