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子羽,别走前人走错的路,错了,就一辈子也不能回头了。”
张良的眼中,空洞无物,像极了曾经被贵族们玩弄的奴隶。
他笑了笑,撑着少羽的肩膀站起来,“别走前人走过的错路。”
别走前人走过的错路……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知道那些话是刻意的叮嘱还是心有所感,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一样的结果——告诉他,别走前人走过的错路。
项少羽微微握拳,想起了那一张总挂着嬉闹的脸。
张良走了很久,到了门边的时候,还是怯懦不敢抬手。
里面的麟儿,里面的麟儿……
张良并不是傻子,那日盖聂的神色,分明告诉他,麟儿是自己所伤,眼下,大婚在即,不能旁生枝节,所以此事并未告知伏念。然而,理智可以分清轻重,情感却不能完全超脱,心中的愤懑,无以消解,倒也是真的。
推开房门,颜路不在,麟儿仍旧睡着,这样一直睡着有多好,他蹑手蹑脚坐在女子的床头。
“现下看来,确实有些事情不可不防。”门边有人说话,张良没有回头,“师哥说的是,只是,伤麟儿的,明明就是盖聂。”
他是贵族出身,最恼恨别人的欺骗,尤其是自己一直敬重的人欺骗,而受伤的,还是自己心爱的人。
颜路却在一旁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更不能轻举妄动,麟儿受了伤,虽然令人难过,却也是一个契机。”
张良转过头来,“师哥,此话怎讲?”
颜路坐下,解释道:“子房何不想想,盖聂为何要伤麟儿?”
张良摇头,“不知。”
颜路手执竹简轻笑,“依我看,怕是盖聂还在怨恨卫庄为麟儿挡那一剑。”
都说女子吃醋,行为令人难以容忍,其实,男子也是一样的。
“他们二人的事情,累及天下苍生,也实在是罪愆。”
“那,请师哥示下,师弟我该如何去做?”
颜路沉吟半晌,笑着说道:“你附耳过来。”
一阵私语之声。
张良听了,大惊,“师哥,这岂不是……”
“是什么?”颜路站起身,“岂不闻‘君子成人之美’?”
“这哪里是成人之美,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颜路沉下脸,“子房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可明白?”
“我懂了。”张脸点头,“可是师哥,此事,难保不让他人知晓。”
“事情做的周密,自然不会有人知晓。”颜路说道,脸上带了三分戏谑,“真不知,到那时候,盖聂会是如何?”
我并非真的恨你,只是,我不能看着儒家基业毁于一旦,祖师爷的梦想,不是希望儒家学派成为蔚然大宗,而是成为王道之学。
武安侯白起,为秦国,坑了四十万赵士。
而我,这一次只毁了一个人,实在是很公道的。
颜路看着手中的竹简,微微勾起嘴角——谁说诸子百家只有相互诘难,他们也是可以相互借鉴利用的。
转过身去,夕阳的余辉染红了他脸上冷冷的笑意。
张良来了,步履匆忙。
盖聂还是坐在屋外,自从前一把剑摔断之后,他就一直在削着现在这把木剑,现在,剑已经削的差不多了。
张良在他一旁坐下,“盖先生,真是好兴致,看来,端木姑娘的脸,已经不再让盖先生费心了。”
盖聂停下手里的活儿,“张良先生,这是何意?”
张良道:“盖先生对于端木姑娘,是何种感情,在下还是看得出来的,与其日后纠缠不清,何不早日把实话说出来呢。我曾与卫庄是旧识,一起侍奉韩王,那时,他对盖先生念念不忘,我与他攀谈时,他曾多次提到盖先生。”张良停下来,去看盖聂的表情,“盖先生,说得不恭敬些,那就像二八少女怀春的心思。可是,后来,他陪着韩非去了咸阳宫,从那之后,就失去了消息,大约三月之后,他回到了韩国,人也变得有些阴郁了,”张良抬头问,“盖先生知道后来的事吗?”
盖聂摇头,“在下不知。”
张良又说道:“韩王不许他觐见,说他有损国体,他在殿外跪了三天,”笑了笑,张良又说,“最后,就晕倒在殿外。”
盖聂一怔,师弟的身体他太了解了,怎么会这样孱弱?
张良说道:“盖先生恐怕不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不过,现在已经无妨了。”
盖聂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后来,韩王下令召见,我们以为韩王终于回心转意了,没想到,却是一纸文书,把他送到了秦国。”
盖聂心中大恸,手下用力,竟然生生握断了剑柄,“竟然这样!”
“就是这样,盖先生,你不想见见他吗?”张良说得恳切。
盖聂心中难过,见了他,又能如何,当年,嬴政将自己召进寝宫,告诉自己的,不是已经够多的了吗,何况,嬴政说的没错,自己真的不在乎吗?
他告诉自己,他在乎。
那日在林中的对话,与其说是试探,到不如说是他对于卫庄的最后一点期待,自欺欺人的期待。可看卫庄的反应,分明在印证嬴政当初的话。盖聂明了,嬴政对自己并未撒谎。撒谎,呵呵,他心里苦笑,其实嬴政也不耻于如此吧。
尽管痛恨嬴政,可他还是在乎发生在自己师弟身上的事情,有些无奈,有些伤感,却是实实在在。
他抬起头来看天,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啊。
张良坐在一边,不敢打扰,可心里还是难受,他二人出身鬼谷,却没有练就一个“决”字,若是鬼谷子还活着,当真得被他们气死了。
盖聂的身形动了一下,大抵是想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吧,他侧过身,对张良说道:“张良先生说的是,可是,眼下墨家的人尚在此处,若是我与师弟相见,难免会引起麻烦,还是日后再说吧。”
他说的句句在理,可在张良耳中,根本就是愚不可及,两个世上最顶尖的剑客,想偷偷见个面,还有什么难的,分明就是不想见面,可怜卫庄还死心眼儿想着盖聂。还有麟儿,一提麒麟儿,他就怒火中烧,既然你都不打算见卫庄了,为何还要与一名女子过不去,分明就是自己不要,也不许别人得了,当下,只恨不得一记耳光打过去,才能解心头之恨。
他不是吃亏的人,自然得把麟儿所受的那一剑原原本本还回去,心中嘻嘻笑着,已然把盖聂算计了一个遍。
张良道:“多谢盖先生为小圣贤庄着想,子房了解先生之意了,只是,先生也别太委屈自己的心意,别让爱你的人活得太累了。”
说完,似有所指的看了看盖聂身后的木门,笑嘻嘻走了。
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折腾折腾盖聂,不留神,磕在树上,“哎呦”叫了一声,心道:你居然敢暗算我,看我不把你给砍了,却听得身后传来淡淡的笑声。
不回头也知道是盖聂。
好你个盖聂,你等着。
这一次,仇是真的结下了。
盖聂坐着,心却悬着,总觉得张良知道些什么,盘算着什么,可也不好明说,只能自己在心中暗暗怀疑,等张良走了,才略有所思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木门——他这最后一个神情,又究竟是何意呢?
第 13 章
从墨家离去后,张良去了韩国的馆舍。
韩国一向讲究礼仪,就算是最细小的地方,也是丝毫不敢懈怠的,完全是按照《礼记》的标准,让张良想起来就头疼,现在韩国灭亡,居住在这里的韩国贵族们,倒是不再锱铢必较了,可他却有些怀念起以前那些琐碎的礼节。
刚一进门,就远远看见公主和卫庄两个人正坐在亭中下棋,聚精会神,没有注意到自己。
所谓观棋不语,张良自是懂得,也就静静走到二人身后,看向面前的棋局。
谁知,这一看不要紧,当真是让张良羞愤,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挖苦,黑白两方摆出的阵型明明白白组成了“礼”。
张良气的甩开袖子坐在了一边。
耳边传来咯咯的笑声。
“哈哈,子房生气了呢,”赤练笑了笑,伸过手去捏了一把张良的脸,“你这没有心肝的小东西,不去陪着麟儿,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们……都知道了?”张良抬起头,看向不怀好意偷笑的二人,顿时觉得火大,“你们知道麟儿的事情,怎么还能在这里悠闲地下棋呢?”
“我们可不是悠闲,是在可怜兮兮地等着你,”赤练说着,把廊下的一个木匣交给他,张良注意到,她双手的高度与心齐平,不由得一阵抑郁。
“怎么,子房还在为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卫庄笑着问,“不是说相的肚子里可以行船吗,张家在韩国,五代为相,子房非要为这点小事计较吗?”
张良摇头道:“不是为这,只是我看公主的姿势,有些不舒服罢了。”
谁知,卫庄听了,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可要怪你们儒家了,你们儒家不是讲究在礼仪场合执持物品,一定要显示出内心敬重的不同程度,正所谓:‘凡奉者当心,提者当带。执天子之器则上衡,国君则平衡,大夫则绥之,士则提之。’①吗?”
张良叹了口气:“你倒是知道的清楚。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纵横家出身还是师从儒家。”
“子房饶了我吧,儒家之学,大而无当,有什么意思。”话中的蔑视溢于言表,全然不顾张良儒家弟子的身份。小心收拾了棋局,又道:“说起来,荀子的日子倒是悠闲,也就麻烦子房,代为引见了。”
张良歪着头,一脸奸笑:“好啊,不过,可不能白白引荐。”
“这是自然,绝不会让子房吃亏的,只是,此事不要让你师哥知道。”卫庄笑得云淡风轻,张良只觉得一股阴风在身上劲吹,连牙齿都打哆嗦,“那就……先把定金付了。”
“这可不行,”说话的是赤练,“子房不闻‘君子无功不受禄’吗?事情还未办成,怎么就能让子房得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