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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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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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赶巧了,薛雯此时居然就在尹川,立刻就邀她来家里坐坐。见到一同出现的张金时,她略有些意外,而后一样热热情情地迎进了门。落座后,相互聊了些这半年来的生活,张礼然才知道,闹出那事后小婶便一直没再上班。她母亲年初得了脑溢血,瘫痪在床,之前一直是哥哥家在照顾。俊俊一放暑假,小婶就带着他回了尹川。九月开学,她也只是托哥哥把俊俊送了回去,自己仍然留在这边照顾母亲。
说完自己的情况,她也依样问回来:“小然明年毕业吧?回省里还是留六川?”
张礼然摇头:“都不是。打算在宁都了。”
“嗯?为什么?男朋友在那边?”
张礼然先是一愣,然后不好意思了。脸上那突如起来的滚烫感,让她很想牵起张金的手中和中和。这念头一经冒出,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半转了身便拉起了对方的手,告诉她小婶:“是因为阿金啦。”瞧着她那副喜滋滋又羞答答的模样,张金也觉得胸口一窒,内里的心脏扑通通地就把跳动速度加了码。要不是碍于他人在场不好造次,老早就贴过去赏伊一记卟嘟。
这两人光顾着沉浸在甜蜜中了,并未留意到薛雯的脸色从初初的惊愕变成了浓浓的阴郁:“你们——多久了?”
“三月一号到现在,唔,马上七个月了。”张礼然半点心机都没有,就这么和盘托出。不光如此,她还内疚地向薛雯解释:“小婶,其实过年时我说想在一起的那个人……”
张金已经恢复神智,察觉到了情况不对。虽然不知道那两人过年时怎么说的,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插言道:“呃,向阿姨跟您提过然然的男朋友没有?前两个月她专程去宁都见过的,对他还挺满意。”但已经晚了。之前的话说得太明白不过,表现得又太昭然若揭。除非是拥有时光倒流或是删改记忆的超能力,否则任是芝诺、公孙龙这些诡辩家再世,也难以力挽狂澜、扭转败局。
张礼然惊愕地看着欲盖弥彰的张金,再看看脸色铁青的小婶,突然明白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潜意识里,无论是从小婶对自己一贯的关照和宠溺谈起,还是从旁观的小婶对那两个女孩的包容态度谈起,张礼然都以为:和张金相好的事,肯定能得到对方的祝福。可没想到实情却如此残酷,真是一次失败的出柜!
说出的话没法收回,已暴露的真相也无从抹杀。事已至此,张礼然只能采取一切所能来弥补过错。“小婶,你别告诉我妈,也别告诉小叔。”但凡告诉其中任意一个,她跟张金的好日子就能立刻到了头,后半辈子也别再想安宁。然而,对方却丝毫不能体谅,只听得一句否决掷地有声:“不行。这事我必须跟你爸妈谈谈。”
在两个学生的事情上,薛雯一直认定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班主任,她的宽容和放任不仅没有发挥疏导作用,反而还害了她们。时至今日,薛雯仍在不停地反省。倘若当初及时地跟家长商谈,逐步劝服,正确引导,而不是突然被发现,恐怕他们跟孩子的关系也不至于那么对立。
这一次,轮到了她的亲侄女,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更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求你了,小婶!”
是哀求,但还是抱了些希望,所以带了点撒娇的口吻。然而对方完全不领情,昔日眷恋和信任的脸庞,看在眼里却只是刺痛。
“求你了,薛阿姨。”张礼然机械地吐出这几个字,心里头已经不抱希望了。奶奶说得对,薛雯早不是她小婶了,是她自己一个人沉浸在远远落后于现实的幻象里。既然已经认清状况,那就参照对小叔现任一样的叫法吧。既不生疏,也不熟络。
薛雯的神情在意料之中,但张礼然心里也不好过。她暗骂自己莽撞,好端端地干嘛说出来;又骂自己头脑发热,没事给薛雯打什么电话。骂着骂着,胸腔里一口气便梗着了,怎么也咽不下去。于是张礼然猛地起身,拉了张金就往外去:“走,阿金。”
“哎——”张金给扯懵了。在薛雯表示出反对意图和强硬态度的时候,她本来还在暗自思量言辞,想着该怎么同薛雯好言劝解,谁想腹稿还没打出个大概,张礼然这边两下子就翻脸了。
两人拖着行李,各自带着破碎的心和担忧的眼去了方塘。较之名声在外的其他几大古镇,方塘还没有太多的商业开发,所以足够让人宁和而悠然地呆在这里,整理自己的情绪和心境。手机关掉,彻底割裂与外界的联系。这样做时,竟有种私奔的感觉。虽然早已过了青春期,但向那两位勇敢的高中女生学习,来一次迟到的叛逆也好。因此,找了旅舍吃了晚饭后,张礼然就负气跑去了生平未曾踏入的酒吧。
十二点多时,她终于被张金拖了出来。面对酒吧门外的清净,张礼然忽然不知所措,好像才从放纵的失乐园回到人间。沿着石拱桥越过河道,到了旅舍所在对岸,更觉得幽静。这半边镇子几乎已经睡着了。回身望去,酒吧街那边还是有许多灯光和人声,只是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渐渐消弱。古镇上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点尚未歇下的人家透出的窗灯及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另外就是高天那盏即将圆满的玉轮所投下的清幽月光。借着这些细微的光线,两人互相依偎着走在临水的青石板路上。张金的鞋跟敲打着石板,发出极有规律的轻脆声响,在一片静谧中朝着四方扩散。
回旅舍得经过一条狭长弄堂,不然就得包上很大一圈,几乎要绕过半个古镇。到了弄堂口往里边一望,两人都傻了眼。傍晚放了行李出来时,头顶的缝隙还能泄下一线光亮来。现下早已入夜,高悬天际的月亮也正好不在这头,因此弄堂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张金手机早已没电,而张礼然又撑死了不肯开机。两人只能摸黑往前走。之前便感叹过这弄堂挺长,四五十米怕是有的,这会儿纯粹是盲行,更觉得此路漫长,不见尽头。张礼然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却仍时不时撞上左右的墙壁,整个心情也被撞得沮丧极了。
她忽然发现,这段路程正如未来甚或是此刻的人生。看不见方向,看不见终点,看不见障碍,看不见同伴……什么都看不见!
张礼然猛地停下来,转身抱紧没收住步伐而跌进怀中的张金,问:“阿金,下午我是不是太莽撞了?是不是不该说出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张金无法获知她的表情,但听得出,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被张礼然一提,张金不禁又回想起当时的情境。“是因为阿金啦”。那一刻,张礼然脸上仿佛点染了一层珍珠色的光泽,将她映衬得格外动人。与后来的愤怒以及此刻的沮丧相比,这个昙花一现的温柔当真是弥足珍贵呢。矫情一点说,就为了这一瞬间,拿什么去换都成呵。
“阿金,我只是不想再在黑暗里了。”张礼然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消极,甚至隐约带着些厌弃和绝望,“你看,现在我们虽然在一起,但是我看不见你。我讨厌这种感觉。”
张金也反手抱住她,轻轻拍背安慰道:“我在这里。”又说,“虽然看不到,但你能摸到我,是不是?而且,不是说盲人的感觉最敏锐吗?给你一个机会充分感受你的阿金还不好吗?”
张礼然不说话了。
两人在黑暗和静默中抱了好一会儿。停止了动作和言语之后,仿佛听觉也随视觉一并丧失了。为了破除这种障蔽,张礼然开始如盲人摸象一般用指尖丈量张金的轮廓。“象”的形容自然极为不准确,因为双手所能触及之处都是硬邦邦的骨头。幸好还有温度,还有夜风滑过屋檐的细碎声,否则真会教人误以为这里是深埋地底的陵墓,而她自己则是捡拾骨棒充作柴火来照明前路的小贼。
直至看到旅舍简陋的灯丝招牌,两人才意识到总算走出了那段漫长且幽寂的弄堂。旅舍老板已经是一副要睡不睡的眯瞪模样,听到脚步声才猛地惊醒过来。认出是自己客人之后,他打着哈欠起身去锁那大门,同时咕哝了一句怎么回来这么晚。
还真是晚了,乘月而归的两人简单冲了个澡便乖乖地躺上床。心里装满了事,自然是睡不着的。换了好几种睡姿之后,张礼然又径自开口道:“阿金,你说,如果真要私奔——私奔一辈子——我们该去哪儿?”
到方塘是不够的。现在技术手段如此发达,找个人真不是什么难事。就像那两个女孩,跑到了一个山沟沟里,最终还不是被捉了回来。所以,这种事只适合于古代。当今世界上要找个杳无人迹、与世隔绝的地方,恐怕也只有外太空了。
月光在窗台上徘徊,皎皎清辉被石子装饰如镜面般反射进屋里。朦胧光影中,张金的微笑有如灵犀:“去月球好了。嫦娥带着玉兔,私奔去月球。”
张礼然刚想欢欣地应和,却想起了神话故事的前情,不由闷闷接道:“可是,嫦娥之前有后羿,之后还有吴刚……”
“那玉兔不也有蟾蜍?”
“你真是!我说的都是人,你就给我配个癞蛤蟆,恶心死了!”
“好了好了,”张金抱住她,“我们把吴刚赶走、蟾蜍赶走。月球上还有什么活物?通通都赶走,行不行?”
还有什么活物?张礼然当真想了想:“还有一棵桂花树。”
说话间,她深深地呼吸了一记。有桂花香涌起来,悠长缠绵,丝丝缕缕地渗进房间。藉着这香气,张金勾上了她脖子,双眸灿若明星。微怔之后,张礼然俯身吻上了那片星光。手感还是那样嶙峋,但地点已不再是幽深无光的巷道。月色温和冲淡,虽然不在普照众生的太阳之下,不过有光亮就已经很好了。至少,能看清彼此的容颜。
宁都的邻居们会不会发现?小婶会不会为她们保密?父母会不会强烈反对?这些事都像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人时刻紧绷着神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与其总这样担惊受怕、裹足不前,倒不如好好把握当下,好好感受手心交握的温度,好好记住对方的轮廓、触感和气息。这样,即便哪一天不得不分开,余生也可以凭借这些刻进骨子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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