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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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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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才在她十岁生日时按老家规矩给她补了这么一埕。当然也没埋在土里。住完石皮弄堂又住工人新村,城厢的地界里哪有地方给埋呢?因而是塞在布满灰尘和潮气的床板底下。在张金离开六川前一晚,张建东把这坛酒给翻出来了,连同宝贝女儿一道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俞可涵。可惜,这一埕酒开封的时间,并不是张金的出嫁之日,而是她前未婚夫的大喜之日;这一埕酒的用途,也不是洞房花烛前的合卺共饮,而是与另一天涯沦落人的销愁对酌。光想想都觉得讽刺。
张礼然可不晓得这里头的渊源。她只见着对方变魔术般地拿出个古色古香的罐子来,讲是黄酒。关于这种酒的一切,张礼然都是听小婶说的。因而,她满怀欣喜地凑上去接过了酒瓮,又兴致勃勃地从自己那堆杯盏中新挑了个。
张金就没有新杯子了。在杯盏的世界里,她只有跳绳小熊一个朋友。这个忠实的伙伴在这些年里陪她尝过了清水、咖啡、牛奶、姜茶、蜂蜜、橙汁、啤酒等等液体,亦陪她尝过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此刻,它一如既往地跳着绳,并一如既往停留在跳起的最高点。
“来,杯子给我。”张金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酒坛。泥封初启,一股浓郁的气味便扑鼻而来。张礼然被熏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张金双手抱着坛肚,将坛口向着杯碗倾斜。入杯是晶莹透亮的焦糖色液体,伴随着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潺潺湲湲有如山涧。张礼然跪在茶几边支着腮帮子地看,睁得大大的眼睛同正被倒出的酒一样,在顶灯映照下发出盈盈的亮光。
酒斟好了。端起来之后,张礼然愈发觉得黄酒的气味实在不敢恭维。她被熏得从鼻子到脑袋都是翻江倒海的,没奈何只好屏住呼吸抿了一口。然而这口感也教人禁不住。张礼然一直不喜欢酒味,因为那就是一股乙醇的味儿。但是,与红酒的苦和白酒的辣不同,黄酒古怪得很难用词语形容,喝着简直像同时灌了急支糖浆和板蓝根冲剂——唔,应该就是那种味道,而且颜色也差不多。
硬着头皮喝了几口,张礼然感到胃里活络起来了。她不晓得是黄酒里的暖身因子发挥了效用,还是它跟胃液里的白酒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反正这种活络让张礼然下意识地抓过一个靠垫抱在怀里,捏成拳并正微微颤抖的右手隔着厚厚的麻布和棉花抵住上腹。见她如此,张金忽而起身,抄起酒坛就向厨房走去。被疑惑的喊声叫住之后,张金回身晃了晃酒坛,解释道:“热一下吧,省得凉着胃了一会儿你又叫疼。”
张礼然望着张金,为着这番体贴而感动万分。她靠在厨房门上,看着张金点火、调火、温酒,然后在一阵轻微的沉默后陡然发问:“阿金,你——会不会就回六川了?”当收到俞可涵的请柬时,张礼然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个多大的问题。她担心张金就要无牵无挂地告别这个城市了。这样一来,没人会给她做饭了,没人会陪她面对熄灯后满满一屋的黑暗了,没人会每天说一句听起来乏味实则非常贴心的晚安了。
张金却理解错了意思,以为是问自己国庆的安排,便应道:“对啊。我买了三号晚上的票,四号早上到……”如前所述,那位给张金小鞋穿的副总还没转投新东家,所以倒霉的她在大好假期时得连加三天班。“……七号下午走,八号清早回来。哎,你说这川宁高铁还得多久才建好啊?早点通车了该多好,我这四五个小时回去,路上能节省出一天出来呢。”
那总归比我家好。又没有动车,又没有直达,特快也得一天一夜。张礼然暗暗想,随即纠正道:“不,我想问你的是,你,会不会以后就不在宁都呆了?”说这话时,她死死地盯着张金,生怕漏听了重要话语。
张金半转过身来,目光温软地看着她,说:“不会啊。我舍不得你的。”这是理由,但不是唯一的理由。诚然,经过这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她跟张礼然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但也只是好朋友而已。平心说来,张金真正舍不得的,大概是因为解决了宁都户口而背上的违约金吧——如果现在辞职,数额是二乘两万。
“那么你呢?你还打算待在这儿吗?”她继续用那温软的目光将张礼然笼罩其中,似乎是希望对方点头确认。十月底时,张礼然也要回学校了。她们这学期虽然没课,但是要进行中期考核加开题答辩。这事张金早就晓得,但那是在张礼然决意放弃林宣赜之前晓得的。既然张礼然觉得俞可涵结婚后张金就再没有留在宁都的理由了,那么张金当然也可以认为,张礼然答辩完也没有再回宁都来的必要了。
可是,并非每个人都会因为某个人而选择某座城。对张礼然而言,这尤其适用。若非如此,当初她也不可能成功地说服父母支持她突发奇想地跑来一不着家二不着校的宁都实习。鉴于他曾在这里度过人生最美好的七年,张义山对自己女儿的决定破天荒地没有横加干涉。刨除初来时的水土不服,张礼然对宁都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甚至可以说,她喜欢这座城市:喜欢它循制《周礼》营造的布局,喜欢它以龙之九子命名的城门,喜欢它供奉洪荒四兽的神殿,喜欢它依三垣而治的区划,喜欢它典故俯拾即来的街道……这个城市本身蕴含了太多的东西,与林宣赜无关的东西。
幸好,幸好!这场博弈中的任一方终究都没选择离开,不然故事就该是另一番走向了。如果当真有平行宇宙存在,或许在此可以窥探到另一种可能——即便是都回了六川,但住在远郊宿舍里的张礼然和住在市区家中的张金,来往和联系都越来越少,然后终于在某天又回到大三大四那种毫无交集的状态里去了;再后来,顺利取得硕士学位的张礼然在父母强令要求下回了家乡,并与已在省发改委工作的瘦皮猴结了婚,张金则在兜兜转转之后嫁了一个大学教授,女儿虽是丈夫带来的,但跟她还挺亲,一家三口生活富足,其乐融融。
如此结局也未尝不好。然而,每个人的命在其降生之前就已经事先写好了。因此,这个宇宙里的张金和张礼然都还留在宁都,并对正在缓慢应验的各种谶语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风老照片的原型其实是双生花之一的婚纱照。我实在喜欢那个调调,花几百字大刀阔斧地描写了一通后,仍然觉得没能传达出我的喜爱之情。
还有不得不吐槽的是,黄酒,至少对我而言,真的不好喝。



   



第31章 阴差阳错
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中,黄酒温好了。张金将罐子从灶上捧起来,看架势却像是端着刚刚煎好的中药。自生冷黄酒中散逸出的各种醇类和醚类,在空气中恣意蔓延,却并不是药味,而是种可以致人昏迷的味道。张礼然被这一通熏得头晕脑胀,此前灌下去的几两白酒乘势蠢蠢欲动,意欲从她勉强支撑的意识手中抢占对身体的主宰权。见张金快走到门边了,她赶紧打起精神,闪身让出路来。擦肩而过时,张金从她脸色里瞧出了些不对,便问:“然然,怎么了?”
“没事。刚酒席上喝……吃了点不该吃的……”话才出口,张礼然就后悔了。她从进门——更确切地说,是从确定参加婚礼之时开始——就在时刻盘算着怎么回避这个话题。好容易相安无事地过了将近二十分钟,自己居然不小心说到这上面来了。
果然,张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现场怎么样?”张礼然赶紧嗯嗯啊啊地搪塞了一番,抓住一切机会把话题往别处引。她看到张金将黄酒分别倒入两个杯子,倒完却没有放下,而是低着头左瞧右瞧。张礼然连忙从茶几横档里抓出个木质杯垫,拍到桌板面上,好让张金把那底还很烫的酒罐搁了。做这些动作时,她忽然想起件事,暗自权衡了半天利害后才问:“对了,阿金,你认得谁叫小梅的吗?我走的时候碰到个怪男人,一副认识我的样子,还问我是不是因为‘小梅来了’才被派着替你喝喜酒的。”张金想了一阵,确定自己的圈子里没有什么小梅。张礼然也奇怪得很:“我开先也觉得会不会是认错了,但是他真的好笃定,还跟我讲他是理学院的。”
“你吃喜酒不看人名字的?肯定叫什么梅。”
“我看了!叫陈方露!”张礼然大声辩白道。
原来他老婆叫陈方露。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长的短的?圆的扁的?红的白的?他会怎么叫她呢?方露?小露?露露?还是……张金其实很想多听些跟俞可涵相关的信息,可张礼然就像明白她心意般只管顾左右而言他。这不,小丫头又开始关心起假期安排来了:“你十一就三四天还回家啊?”张金被这一问提醒了,想起过几日的悲惨,长叹了口气,怏怏坐下,说:“那怎么办?我又有大半年都没回家了。”
才大半年。张礼然颇不屑地想。要是可以,她倒宁愿四五年才回一次家。回家有什么好?长途跋涉且不说,呆在家就是听爸爸训话、听妈妈唠叨、听爸爸妈妈吵架并且分别或同时跟他们吵架。这样的场景,父慈母贤家庭和睦的张金是绝无可能理解的。说实话,张礼然从没见过像张金那么黏爸爸的女孩。除开每天一通雷打不动的电话,张金走在街上也会突然拿出手机跟她阿爸联络起来,讲:阿爸欸汝今朝遭阿妈数落了未?阿爸欸吾目下极挂记汝咿!阿爸欸吾望到有糖糕卖,汝欢喜食咈……这样的父女关系,放在张礼然和张义山之间,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好几次张礼然也在想,同是姓张,张义山与张建东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她随了张金坐下,并带了嫉妒和郁闷感叹道:“你跟你爸好亲啊!”
“那当然啦!我好想我阿爸啊,尤其他做的菜……”张金说着,鼻翼小幅度地一抽一抽,像是闻到了香喷喷的东西。
“那你这次回去会有什么好吃的啊?”小吃货张礼然的兴致有点儿燃了。她不自觉地往对方那边凑了凑,似乎怕漏掉了什么。张金觉得她这样非常可爱,于是也往她那边凑了凑,抬起手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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